李登輝の人生哲学

李登輝先生接見東京外國語大學、秋田國際教養大學台灣研修團參考資料

2009年12月2日

對社會正義懷抱關心
您是在怎樣的家庭成長?

  我家是小地主,祖父在家中經營雜貨店,同時擔任保正(村長)。家父則是刑警,在警察局上班,戰爭期間擔任「配給組合」(譯按:負責各種物資管制分配的協調工作)的組合長。所以,我們算是富裕家庭,也因此我小時候經濟生活相當寬裕。而且,家父不會特別管我做什麼事,都尊重我的意見,就此意義而言,我想我是很自由的。相反的,我變成必須自己做決定、做選擇。

  家父的工作經常換地方,我在出生的故鄉也只住了三個月,國民學校(小學)時代轉學更多達四次。我幾乎沒有朋友,放學回來只能在家畫圖、讀書。其中,有一本「兒童百科辭典」索價四塊錢,幾乎是當時父親薪水一成半,請父親買給我之後,很高興從頭到尾讀得很仔細。我想,這樣的生活大概也造成我喜歡深入觀察事物的內向性格。

  我孩童時期經常思考的問題有二,一個是常看到佃農把收成的作物送到我家,便想,為什麼身為地主的我們和佃農同樣是人,彼此之間卻那麼不平等。也就是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對社會正義這個問題有所關心。另一個我常想的問題是,自己應該怎樣才能自我管理。我家只有哥哥和我兩個孩子,哥哥小時候由祖母扶養長大,只有我跟在父母親身旁,因此,母親總是有點溺愛我。父親工作非常繁忙,所以,母親在家裡整天和我黏在一起。但我覺得這樣被疼愛有點不對、很受不了。我經常想,自己應該如何才能掌握已慢慢萌芽的自我意識。

透過習禪探索「生」的意義
您當時如何處理自我的問題?

  首先,為了抑制愈來愈增強的自我,我全力投入於習禪。其中包括打坐,以及冬天跳入河川等的修行,而且早上特別參與各種勞動服務。我會盡可能挑大家都討厭的事情做,因此常打掃廁所。我發現,做這些事情對於自我管理相當有用,樂在其中。

  我也是當時開始閱讀鈴木大拙有關禪的著作,於是開始思考更根本的問題,那就是,人為何都會死亡?其次,人死之後到底會變成怎樣?以及活著的過程中,自己應該做什麼好?總之,我開始了解人的有限,透過禪持續探索生命的意義。

  類似這樣自我探索、自我管理的生活,進入高中後也有很大的改變。原本我就喜歡閱讀,到了高中變成開始閱讀許多經典,而且不拘西洋或東洋的著作。其中特別對我的自我管理有用的是倉田百三的《出家及其弟子》。該書末了親鸞和尚往生前對自己疼愛的孩子說,「好吧,你決定就好。任何人只要真心就可得助…世界是善良的、調和的。」他仍原諒了孩子,這個場面讓我感動莫名。(譯按:善鸞乃親鸞和尚之子,卻和親鸞最疼愛的弟子唯圓一起徘徊妓院,行徑荒唐。後來親鸞讓唯圓和酒家女結婚,而善鸞即使趕回來見父親最後一面仍表示「沒辦法下決心信佛」,讓親鸞有點沮喪,但他仍肯定善鸞,對他抱持期待。)

  然後,還有一本書我深受其影響,那就是湯瑪士.卡萊爾寫的《衣服哲學》。那本書曾出現在當時高等學校一年級的英文教科書,但讀起來很像德文,很難了解其意思。後來,新渡戶稻造先生以演講的方式詳細介紹該書,讀了該演講記錄我豁然開朗。過去決定全力投入政治、出任台北市長時,我曾將藏書大量捐贈給大學,但即使如此,仍留下了這本書。然後,哥德的《浮士德》也對我有很深的影響。我反覆頌讀這本巨著,甚至熟到能默背序幕部分內容。

  總之,透過閱讀這些書籍,我終於能大致掌握自我、發揮自我。那是一個過程,透過對外性的否定,也就是否定自我,卻相反的能肯定一切。亦即,拋棄了小小的自我而成就大我。這就變成了肯定一切。換言之,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建立了非常唯心論的能力。

到「信神」的思想發展過程 進入超越唯心與唯物的境界 精神與物質兩者都需要
您大學時期是怎樣渡過的?

  我的大學分為京都帝國大學與台灣帝國大學兩階段。其中,就讀京大時還在戰爭,當時住在「日獨寮」這個地方,食物短缺,生活困頓。而且,我也接到了從軍召集令。應召之際,自願選擇步兵,因為我認為步兵可在戰爭第一線深入體會生死問題。會做這樣的選擇,乃是因為當時我在想,生死一線間,短暫的生命如何確立個人的生命價值與意義。

  戰後物資匱乏,美軍轟炸街道嚴重破壞。我從名古屋第十軍司令部退伍再度回到大學,一年後回到台灣。離開日本之前,到廣島與長崎等地走了一圈,到處看看。

  當時,我的思想有了很大改變。在那之前,我拚命想有關「自我」的問題,此時才發現,環境對人非常重要。我感受特別深的是,戰前日本教育相當具有一元論特色,且偏向「精神論」(譯按:唯心論)。所以,戰後我開始注重物質。也因此,我對馬克斯等理論非常傾心,逐漸變成唯物論者。當時唯物論者的我拚命用功唸農業經濟,乃是因為我認為,從唯心論獲得解放,讀農業經濟可讓我介入、改善社會不公平與制度的問題。

  不過,從那時候到三十幾歲左右,我在思想上仍有一些迷惘的部分。我開始感受到,一味地重視物質也不對。思考到最後結論是,身與心,這兩者都是人生所必要。我們不能擁有失去心的身體,也不可能有失去身體的心。接下來,我進一步思考神是不是存在的問題。但信仰這種東西其實很困難。我和妻子連續三年每週五天前往台北市內教會,徹底請求神給我助力。漸漸地,我開始確信神的存在,終於擁有信仰。亦即,我從唯心論走到唯物論,然後進入神的世界。這是我思想發展的幾個過程轉折。

對於李前總統您而言,「信仰」的意義是什麼?

  從我所居住的淡水街道看向對岸,有一座名叫觀音山的山。那山頂非常狹窄,站在那裡可俯看四方,一不小心就可能滾下去。我曾帶領妻子與孫子爬上山頂,告訴他們,在此毫無依靠的地方,唯一能託付自己的就是神。我擔任總統期間有種感受,那就是當總統很像一個人站在觀音山頂,沒有任何人可以幫助我。即使家人也完全無法在我的工作方面提供協助。就是在這樣的狀況下,我更加深了信仰的生活。

  結論是,信仰不能只做知性、理智的分析,更重要的是相信。「相信」這件事很重要。康德雖也討論實踐理性與純粹理性,但實踐這件事情是不必講理由的。如果說看不見就不相信,那是很奇怪的。

  今天的科學幾乎都是實證主義,不太接受「即使無法實證也未必不存在」的說法。然而,今天科學上被認為是正確的東西,卻也未必正確。牛頓認為蘋果乃是從頭頂掉落,但在整個宇宙之中,蘋果其實還是輕飄飄地漂浮著,不是嗎?早期人們甚至不知道有分子與原子這種東西,現在卻能詳細說明DNA與基因。但,現在的科學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完全搞清楚,人們的想法等等,也會不斷繼續地改變。不論自然科學還是社會科學都一樣,實證主義是還好,但我們必須知道,實證主義所能處理的問題有限。換言之,所謂「科學」,其實也是有限範圍內的看法與成果,是很局部性的。所以,認為神看不見所以不可信,是很奇怪的想法。

  人生之中有許多很難搞懂的事情,所以我認為,了解靈魂很重要、肉體也很重要,並且相信有一種高於人的層次的偉大東西,這是很重要的。

從零開始的民主改革 捨棄私心奉獻於國家 破壞既得利益的鬥爭
您推動民主化的過程中是否吃過很多苦?

  擔任總統這種工作,很多都是很辛苦的。特別是改革社會,更是困難重重。因為要改變現狀,必須破壞到目前為止特定集團所得到的既得利益。特別是我一向認為,人都應該自由,政治體制必須民主,台灣也需要有民主制度。因此,我主要從兩個角度切入,也就是從事政治改革與司法改革。司法制度整頓完成,台灣人就不需再像過去那樣以牙還牙甚至血債血還,變成可透過司法解決問題的社會。接下來,我進一步致力於可改變人心的教育改革工作。

  我原本就是學者出身,手上沒有任何權力,同時也沒有錢。此外,我個人沒有任何派系。這樣的人如果想推動改革,大概不會像一般政治領導者那樣實施革命,反而會特別花時間,耐心地到處說明。而推動改革的過程中,早期的特權階級逐漸沒落,但另一方面,鄉下佃農出身的陳水扁先生卻有機會選上總統。我實施改革不斷遭受特權階級掌控的電視與報紙激烈批判,連我太太也曾哭泣,為什麼我要自討苦吃,陷入這樣的困境。可以說,當時真的不斷進行激烈鬥爭。我甚至不知道有誰會在什麼地方對我發動攻擊或突襲。然而,我相信神一定會守護我。所以我不在意,繼續推動工作。

棄「私心」 懷抱「公之心」
您認為身為領導者需要怎樣的資質?

  領導者需要怎樣的資質,這很難講。首先,當然是必須懷抱「公之心」。也就是捨棄「私心」。針對這點,可以說很幸運,我從小就在努力對抗自我的私心。個人很重要,但國家更重要。因為國家是我們每個人形成自我認同的結果,所以,國家必須好好維持其威嚴。

  日本這個國家曾走上軍國主義道路、引起戰爭,這是事實,但只要錯誤部分改過即可,若認為國家全是罪惡而輕視象徵國家的國旗與國歌,這種做法是有問題的。司馬遼太郎先生的著作也提到坂本龍馬的「船中八策」,這部分我受到很大的刺激。當時日本年輕人都很信任國家,我也是基於相同的信念,多年來持續推動改革。

  除此之外,我想還有一件事情很重要,那就是擁有信仰。有信仰的人,比較不會動搖,並且具有較大的執行力,說出來的話一定加以達成。如果一個人今天說要做這個,明天說要做那個,卻只會動一張嘴巴,那是不行的。然後,領導人必須能確實掌握組織,有能力治理組織,還得具備適當的判斷力。這些能力都必須年輕時期培養,而閱讀書籍與各式各樣的經驗,對這部分有所幫助吧。

  我其實不是那麼特別想成為總統。若能為國家奉獻,即使當一塊地基石也無妨。台灣發生大地震(九二一大地震)時,其實我早已決定六個月後卸職,卻沒想到只剩下半年總統任期,神卻給我這樣的試煉,讓我處理地震問題。雖然也有人要求我再做一屆總統,但除非修改憲法,否則即使我想繼續擔任總統,也是不可能的。

  成為領導者意味著相當程度掌握權力,而我認為,權力過度集中於一人很危險。我很害怕自己手中掌握太多權力。就像和司馬遼太郎先生對談「身為台灣人的悲哀」時也提到的,權力這種東西從客觀角度看,擔任總統可說是讓我擁有特權。所以,我必須運用權力來完成工作,工作完成則必須確實地把權力交回去。也就是,並非我本身代表權力。當然,成為總統,就可掌握各種特權,這是制度設計的結果。比如,我會有貼身侍衛和專用車子,但這樣的安排也讓我無法行動自由,我甚至覺得有點委屈。

提倡、創造新文化
您怎樣看待糧食、環境與能源等等問題?

  資源這種東西是神賜給我們的,擔任總統的人這部分不能只想到個人的利益,這很重要。台灣的糧食問題還不是那麼重要,但環境問題已經相當惡化。我們必須認定,環境乃是公共財,必須根據社會正義加以處理。

  接下來,我想文化以及傳統本身也必須給予適當的評價與定位吧。比如,中國人習慣把墳墓造得很大,秦始皇是典型。古代帝王鑿山造墓埋屍體,他們充滿個人的慾望,即使死了還是要那樣破壞自然。我的想法則是,過世後燒成灰撒到山上,和台灣同生即可。內人也有這種想法。總之,錯誤的習慣有必要改變。儒教之中有許多不適合當今社會、非常不合理的做法與主張。所以,我提倡建立新文化與新中原。所謂新中原,就是新文化中心,而文化乃是人思考的成果,因此,改變想法,應該就能創造優質文化。這部分只靠我一個人沒辦法有太大作為,所以,大家得同心協力一起努力。

  在這樣的過程中,科學技術等等環境變化,也會發揮重要功能。比如,手機普及,政府比較不容易管制言論,社會也有可能建立更合理的制度。

  此外,教育改革必須更直接地實施。近年來,父母親愈來愈難在家庭內進行教育,所以,中小學教育得特別加強。此外,政府之外應該也可讓私人辦學、成立學校吧?總之,今後將是全球化的時代,每個年輕人都應培養足夠的能力,以因應全球化發展。身處國際社會,自己的國家應如何定位,每個個人又如何才能對世界有所貢獻,都是年輕人必須問自己的問題。英國社會學家季登斯(Anthony Giddens)曾批判德國外交部長費雪(Joschka Fischer),並指出歐盟應走的方向。他認為,若能結合經濟以及各種技術,就能建立多元政治體制。不管各國之間的關係多麼接近,各自的宗教與傳統還是應該加以維持,如何讓宗教傳統與現代社會和諧共存,應該很重要吧?我想,很多事情我們都必須和其他國家做比較,尊重別人的做法,並以此教導自己的孩子。教師也不能認為,學生只要會考試,成績好即可。如果是這樣,就等於是「只會領薪水的小偷」(譯按:意指這樣的教師等於不勞而獲,與小偷無異)。再怎麼缺乏能力的孩子,都應予以尊重、好好的教育,老師就是必須具備這樣的能力。

內外兩面必須分開思考
可否請您給京大學生一些建議?

  我對京都大學學弟、學妹的建議是,必須掌握區分內外兩面的思考習慣與能力。也就是,不僅個人充實,也應多多關心國家、社會與世界的事情。國家的歷史是連續的,不能只片面批判過去,畢竟事實就是事實,我們必須深入觀察,知道客觀上什麼事是錯誤的,建立紮實的歷史觀。特別是日本這個國家,我想她未來還可以對世界有非常多的貢獻,希望京都大學的學弟妹能在這部分多努力。

※京大学生新聞記載 刊於二OO一年三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