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台灣人的涵義」全文
[ 2005-03-03, 李登輝]
前言
隨著台灣民主進程的不斷深化,以及對國際挑戰的回應,台灣人民生命共同體意識的凝聚,已經邁向更高階段。延續一九九六年以來的主流民意,二○○○年及二○○四年本土政權贏得總統直接民選,但立法院依舊維持朝小野大的格局,這種政治局勢對台灣的發展提出新的課題。可以說,今天這個「民主內戰」時代,正是我們建構超越內部矛盾的「新時代台灣人」的時候。
在一九九八年台灣終戰週年前夕,登輝即揭櫫「新台灣人」的使命,就是凝聚「新台灣人」的共識,發揮不認輸、不怕苦的台灣精神,為後代子孫創造光明的遠景。其實在此之前,登輝就開始思考「新台灣人」的概念,這也是本人整體治國思想非常重要的一環。這個思考方向,最後讓登輝決定離開國民黨。
歷史往往不是直線前進。二○○○年政黨輪替之前,新台灣人主義就逐漸被淡化。那些選舉時高喊新台灣人口號的人,當選之後並沒有以行動展現對台灣的認同。政黨輪替之後,朝野爭鬥兩極化,新台灣人主義更在眾生喧嘩中銷聲匿跡。但是,任何歷史的伏流,只要符合客觀理性,終有一天還是要在匯聚時代新潮後浮上地面。
歷經內外環境的劇烈變化,被政客庸俗化的「新台灣人」概念,已經無法涵蓋政權輪替之後,台灣進入更民主新紀元的精神要求。我們必須進行更深刻的意識更新,才能為台灣新時代導引出新方向。所以,今天必須進一步提出「新時代台灣人」的論述。
凝聚堅強的生命共同體
一九九五年,首屆總統直接民選尚未舉行,在新的民主時代即將揭幕之前,登輝提出社區共同體的概念。
「今天我們所要建立的,決不是基於封建和地方主義的社區共同體,而是現代化、民主化、具有公民社會意識的社區共同體。社區共同體意識的形成,可以說是落實民主政治和地方自治的前提,否則我們的政治改革,就只能停留在投票行為和選舉活動等形式民主,而不能發展到實質的民主社會。」
民主新時代的問題,要用民主的方法才能處理。對台灣而言,只有用民主的方法,才能徹底解決族群問題。而「新時代台灣人」論述,正是總結台灣經驗,為台灣前途尋找明確方向的理論試探。
一九八七年解除戒嚴,一九八八年兩蔣時代告終,一九九一年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一九九一年國大全面改選,一九九二年立法院全面改選,一九九六年首次總統直接民選,改革的輕快樂章彷彿不需要休止符。台灣社會因為舊時代政治結構所造成的族群隔閡,在民主演進的暖化下日益冰釋。在此期間,一九九二年底,「生命共同體」的理念,為了緩解省籍情結正式被提出來。
一九九三年四月,登輝以「這是一個歷史的開端」為題宣告:「今天,在台灣的二千萬同胞,已經形成一個新的生命共同體。」同年五月,也以「生命共同體」作為就職三週年記者會的中心理念。幾個月後的國民黨十四全大會,登輝再度強調:「今天我們在台灣地區所達成的社會改革與心理建設,打破了幾千年來的封建思想與社會體制,這是一個歷史的新開端」,以此呼籲來自不同省籍、不同地域的人,要凝聚一個堅強的生命共同體。
這些政治宣示,其實是社會現實的如實反映。近年來的種種民意測驗顯示,越來越多的人自認為是台灣人,或不否認自己是台灣人,這種認同不是以族群為區分,而是立基於與人們息息相關的生活場所。越來越多在一九四九年前後來台的新移民,以及他們的第二代、第三代,已逐漸認同自己是台灣人。與此對應的是,中國把台灣人民全部視為「台胞」,赴中國投資的「台商」全部也以特別法律規範,完全沒有省籍、族群之分。
值得注意的是,以「台胞」、「台商」身份前往中國觀光、探親、投資的人,不論原來對「中國」有何想像的認同,在親眼目睹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現狀之後,反而發現台灣其實才是他們感情的歸宿。
完全可以說,腳踏實地生活在這塊土地,台灣人民通過長期的歷史淬礪,自然而然產生「認同台灣」的意識並持續強化,是像呼吸一樣自然地進行著的機能。
認同台灣是歷史的必然
台海的表面和解氣氛,終於因為中國露出匕首而霧散。一九九五年中到一九九六年三月,中國不顧台灣人民的感受,針對登○赴美訪問母校,以及我國首屆總統直接民選,連番發動飛彈及火砲實彈演習,引起區域極度緊張。後來的二○○○年、二○○四年大選,中國也都做出軟硬兼施的威脅,但是台灣人民不為所動,仍以主體思維做出台灣優先的選擇。這些事實經過,使台灣人民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我們是一個確確實實有別於中國,禍福安危休戚與共的生命共同體。自此,台灣意識在新的座標加速攀升。這種既是偶然也是必然的發展,外在地強化人們對台灣與中國的差別意識。
儘管中國企圖透過經濟統戰,「寄希望於廣大的台灣人民」,但台灣人民仍深知國家主權是不能以經濟利益交換的。這與中國當初企圖透過文教交流、經貿投資,以吸引台灣人民對大中華民族主義的青睞,顯然方向不同。江澤民、溫家寶等中國領導人一再發出的民族主義溫情喊話,也因此顯得蒼白無力。不過,二○○○年之後的積極投資中國政策,以及二○○五年春節包機直航所可能帶動的全面三通直航,會對台灣認同造成何種干擾,不能不說是我們的一項新考驗。
我們要建構的「新時代台灣人」論述,實際上就是審視這些客觀情勢發展的進一步理論思索。
台灣作為一個移民社會,早期也曾經存在過與現在不同性質的族群矛盾。所謂原漢對立、漳泉械鬥、閩客紛爭,甚至同一族群內部的摩擦,描繪出一副早期移民社會的資源爭奪圖像。不過,隨著日本殖民政權的出現,這類從不同原鄉移植來的身份區分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既在者」與「外來者」的統治與被統治關係,一直到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仍有外來政權的問題。
終於,一九四七年爆發二二八事件。此後省籍問題和族群矛盾以新的形式,長期困擾台灣社會的融洽與整合。將近六十年來,由於社會上的自然通婚、交友與工作,以及政治上的民主改革,這些歷史積澱的問題,本已出現了緩解的跡象。
可惜,日益淡化的省籍、族群問題,每逢選舉熱季或政局變化,便被政治動員挑動敏感神經,形成民主運作中的一種異常狀況。有的政黨在某些族群比較集中的地方,總是訴諸族群動員的手段,用舊社會的認識來面對新社會的問題。幸而,這種政治氣氛僅限於特定都會區,並未形成普遍的社會弊病。
當然,這種情況仍然為凝聚台灣意識形成了障礙,導致以族群為劃分的人造區塊,儼然惡化為帶有敵我矛盾性質的對壘。統獨兩極陣營之間的唇槍舌劍,以及對中國政策與外交作為的針鋒相對,主要也是沿著這個主軸而展開的。
此一爭論,反映到台灣的未來前途,自然是百害而無一利。站在對岸的中國來看,台灣的內部區隔其實只是色調的微異,並無本質上的差別,各種版本的「獨」,終歸一句就是「獨」,即使「捍衛中華民國」,也是「獨」的形式之一。
所以,「新時代台灣人」應清楚判別,台灣是台灣,中國是中國。台灣不屬於中國,是無庸置疑的事實,因此台灣不必談論與中國進行所謂的統一,只要依據主權在民民主自決的原則,將認同台灣的意志轉化為正名、制憲的動力,勇敢開創台灣的新時代。
過去以來,我們從中華民國、中華民國在台灣、台灣中華民國,最後的目標是完成以台灣為主體的正常國家。台灣正常國家的締造,即是這種台灣意識既具理念內涵,又富有行動指向的呈現。
台灣意識是經驗與精神結合的產物,而不是超現實政治語彙的堆積。台灣意識是建立在台灣人民歷史生活的互動連結,然後在近年加上民主的公民意識、社區意識,結晶成「台灣生命共同體意識」。在民主改革過程中,我們曾積極地推動社區總體營造,即是要以民主精神轉化既有的歷史內涵。整體的社會改造藍圖,也可以說是以公民意識、社區意識為基礎向上疊架的。唯有公民意識與社區意識,才能打破傳統的地緣和血緣,使大家改用民主的公共理念,重新建立一個融合共榮的新社會。重視社區這個最基層、最小規模的共同體,正是徹底實現主權在民理念的不二途徑。
尊重自由意志的民主社會
要進行民主化工程,必須重視黑格爾所提出的歷史三階段演變:由一人統治到一群人統治,然後再到全民民主社會。政治改革的歷史意義所在,是建立尊重個人自由意志的民主社會,不只是建立初步的民主制度的外殼而已。台灣在經濟自由和政治民主確立之後,必須進而從事社會重建工作,也就是從基層社會開始,充實主權在民的實質內涵。而且,代議民主不足之處,要用直接民主予以補充。
我們深信,新時代的國家意識,是植根於社會意識之中,先有社會才有國家,健全社會才有正常國家,社會不是抽象的名詞,而是一個一個具體存在的公民所組成的社區共同體所結合的。
所以,台灣二千三百萬人,都要自覺致力於締造尊重個人自由意志的民主社會,都要融入公民所組成的社區共同生活圈。新時代的公民意識社區意識,終將取代劃地自限、消極保守的族群情結,這是用民主的方式團結台灣的竅門。
由此更可見,台灣的趨向,與堅持一黨專政、亞洲價值、開發獨裁的模式大異其趣。由此創造的民主台灣,就是民主陣營在亞洲擴大民主價值的最佳戰略灘頭堡。對台灣,這是眼光獨到的「亞洲的智略」。
從個人自由意志、基層民主著手,指向民主社會的完成,是台灣生命共同體不落於集權主義、集體主義的免疫系統。自由民主社會本身,只有從對個人的肯定開始。集合自由意志的個人,才能凝聚起生命共同體。這種有機的集合,就是社會學家宋巴特所強調的:其各組成份子不只共同為了一個整體,而且也為了各自的存在;各為一己存在,又互相依存;在互為目的中成為總體。
「新時代台灣人」論述,由此在性質上躍升突破了過去基於地緣、血緣的分類,概括了民主政治的進取精神。這種論述點出我們在台灣相互依存的狀態,這無疑是台灣二千三百萬人,最具有建設性的認同途徑。
唯有如此,才能以民主精神刨除深層的社會矛盾,讓「新時代台灣人」在健康的土壤紮根、成長、茁壯,完成一個尊重個人自由意志的社會,讓台灣社會真正轉變為成熟的德莫克拉西(democracy)。
台灣是中國一部份的虛構
「經營大台灣」的行動實踐,便是「新時代台灣人」概念動態形成的歷史動線,也是「新時代台灣人」賡續先人移民來台建立家園的使命。在我們的認知地圖裡,必須把台灣從過去的邊陲,拿到中心位置,以此觀照我們周遭的世界。換言之,便是自覺擺脫他人所設定,把台灣附屬化的虛構,確立台灣作為主體的自我肯定。
我們認為,台灣必須開創新文化。台灣在近代世界史的發展中,處於四方交會的位置,這種條件固然是台灣曾經一再受外來政權染指,但同時也使台灣成為東方和西方、大陸和海洋交流的介面,尤其是讓台灣在民主與封建的激盪中首當其衝。凡此都為台灣縮短現代化路程,開創民主新文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多元激素。
面對台灣的未來,我們不能以主觀抽象模式進行思考。在建立「新時代台灣人」論述時,必須遵守客觀理性的規律。以「中華民國」為名的台灣,是歷史演進形成的特定場所,也是我們自歷史承擔的不可逃避的生存空間。關於這一點,台灣人有其悲哀。從來不曾統治台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基於大中華民族主義的霸權論述,是建立在虛幻不實的中華民族概念,以及瞞天過海的歷史剪接的錯誤結論。
一六二四年,荷蘭佔領南台灣部分地區。
一六二六年,西班牙佔領北台灣部分地區。
一六四二年,荷蘭在台灣戰勝西班牙,成為台灣唯一的統治者。
一六六二年,明朝已亡卻打著反清復明號召的鄭成功集團,迫使荷蘭勢力退出台灣。
而後橫跨西伯利亞、蒙古、中亞、新疆、西藏等地的清國,一六四四年併吞了中國,一六八四年併吞了台灣。當時,台灣是清國的一部份,中國也是清國的一部份。
一八九五年,清國將台灣永遠割讓日本,台灣成為日本的一部份。
一九四五年,日本向盟軍投降,盟軍指派國民黨軍隊負責到台灣受降,這是委託性質的軍事佔領。
一九五一年簽署、一九五二年生效的舊金山對日和約規定,日本放棄對台灣及澎湖群島,但未對台灣主權歸屬做出決定。
自此,「台灣主權未定」,直到今天。
在歷史上,台灣在一六八四年到一八九五年的二百餘年期間,曾經與中國同為清國的一部份,之後早已分道揚鑣。如果這樣的關係,可以牽強成「台灣是中國的一部份」,並接枝到「台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份」,那麼,真正統治過台灣的荷蘭、西班牙、日本豈不更有理由宣稱:「台灣自古即屬於西班牙」、「台灣自古即屬於荷蘭」、「台灣自古即屬於日本」。如果這些是可笑的假設,中國的說法也同屬荒謬。
所以,兩國論,一邊一國,誰曰不然?
寧靜革命的新民主道路
台灣從未屬於中國,因此,我們就需要一個民族論述,去抵抗中國的大中華民族主義論述嗎?
不。在民主主義成為世界潮流,而且台灣已經通過民主改革成為民主國家之後,沒有任何具有說服力的理由,還要走回「民族國家」的建國道路。台灣威權時代所遺留的問題,十多年來逐步通過民主的「寧靜革命」方式解決了。民主的「寧靜革命」也證實比脫殖民化的「台灣民族運動」論述更為有效,更合乎台灣的歷史正向演進。
一言以蔽之,台灣人民的共同體意識,必須是民主的,不是民族的。「台灣民族主義」與「中華民族主義」抗衡,力量懸殊的對比立即顯現。然而,「民主台灣」與「封建中國」抗衡,就不只是小國面對大國的無力了。
「新時代台灣人」論述的內涵,與「民族運動」或「民族國家運動」大異其趣,它指涉的是民主社會裡具有公民意識的國民的總稱。就像在民主高度成熟的美國,沒有人會多此一舉談論所謂的「美國民族」,台灣今天不需要再去建構「台灣民族」,當然更不可能去附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中華民族主義」。恰好相反,我們只能思索像「美國人」一樣的「新時代台灣人」概念,以呈現其組成成員為民主、自由、多元、開放社會中的有機體,我們是處於一種自由結合的狀態,而結合的分子鍵就是民主制度。在這種情況下,公民是基於對民主理念的服膺而選擇共同生活於此地的,不是以地緣或血緣等非民主因素隨機湊合的。
這種思路,將地緣、血緣因素,涵融於「新時代台灣人」的構成要素之內。同時,從「行動者」的社會實踐角度,來重省台灣歷史的真實。
因此,我們對於台灣不同階段的歷史過程和推動力量,包括被殖民經驗,既要有批判,也要有超越悲情的肯定,因為那些都是台灣之所以為台灣的構成要素。全盤予以否定或誤解其動力根源,必然無法全面掌握台灣這個場所作為歷史主體的總體事實,從而在沙灘上建立禁不起考驗的論述堡壘。下面的一些腳蹤,是台灣的歷史積澱,也是導引未來的基礎,新時代台灣人不能不認識:
「荷蘭在一六二六年到一六六二年的治台期間,留下很多東西。」
「清國的劉銘傳對台灣的建設也是功不可沒。」
「日據時代,到了第四、五任總督,開始經營台灣。」
「一九五○年以後,台灣接受美援,開始另一階段的發展。」
揚棄被宰制的漂流意識
與「台灣民族」不同,「新時代台灣人」不是為政治人種學的繁雜科目增加新品種,而是標誌實際生活於台灣的二千三百萬人,自覺從事心靈改革、意識更新、思想轉變的主體覺醒。
登輝首先掌握到的是「人的改造」之重要性。在台灣終戰五十一週年時,特別提出了「心靈改造工程」,希望以「人」為起點,進行教育改革、社會改造、行政革新、文化提升等措施,以期健全社會架構,彰顯社會公義,重建社會倫理,最終目的是重現充滿人文關懷的和諧社會。而「激發國民內心的覺醒,產生對這一塊土地的責任感,凝聚為共同福祉奮鬥的信心和意志」,便是「新時代台灣人」的操作型定義。
如同聖經加拉太書和歌林多後書中保羅所說的:「我已經與基督同釘在十字架,現在活的,不再是我,乃基督在我裡面活著」,以及「若有人在基督裡,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可以說,創造新的社會,就是創造新的人。
「新時代台灣人」,要先釐清真實歷史,才能正確把握現在,有信心地面向未來。我們反對刻板地以來台先後作為判別台灣人的標準,而以認同這塊土地,維護台灣優先,認同民主價值,來定義「新時代台灣人」。
這種論述方式,截然不同於把台灣人民作為盲目湊合的集體,似乎理性的結果可以從非理性的條件推論出來一樣。所以,各族原住民、明清時代渡海來台的閩客移民、一九四九年前後來台的軍民,都是因為投置在此經營理想家園,對生活目標擁有主觀理性欲求,其最起碼的共同點是追求自由的意志,經過融合凝聚而逐漸形成台灣意識的。我們在台灣這個場所的主體實踐,都已為「新時代台灣人」提供元素。我們之能夠形成「新時代台灣人」,絕對不是不由自主的宿命歸宿。
中村雄二郎有這樣的思考:如果我們能夠脫離被過去或自然條件所束縛的生活方式,實存地活下去,我們每個人就可以藉自由選擇自己,自由地賦予「對象」意義;可以在知覺中自由選擇世界。
「新時代台灣人」必須超越被宰制的漂流意識,對自己的主觀能動性給予肯定。
除污名化的人格復原
具有自由意志、公民意識的成員組成的「新時代台灣人」,不用依人口比例作主從之別。目前生活在台灣的二千三百萬人,主要是閩南人,外省人、客家人、各族原住民加起來約四成。但是,「新時代台灣人」論述,並不以人口佔多數的族群為主建構「台灣民族」,而是一視同仁地平等看待所有成員的公民身份。因為,所有公民所擁有的不同背景所組成的多元圖像,以及不同經驗相互激盪所增強的生活韌勁,正是「新時代台灣人」論述內涵豐富、充滿生機的核心所在,也是台灣未來存在著無限可能性的源頭活水。
一九九六年底,「國家發展會議」在總統大選後召開,朝野政黨獲致「精省」的共識。隔年七月,國大修憲通過凍結省自治選舉。一九九八年底,立法院通過「台灣省政府功能業務與組織調整暫行條例」。這項「政府再造」工作,同時也打破了中國所謂「台灣是中國的一個省」的虛構,把台灣的主體性進一步顯豁出來。
「精省」的過程,曾經出現囿於本位主義的反彈,但是正反雙方辯論的過程,反而使更多人從台灣主體的角度,來審視這項具有歷史意義的劃時代工程。台灣就是台灣,不必用台灣省自欺欺人。
一個虛構的結束,還原了真實與現實,使我們清楚認識到自己的處境。真實只有一個:台灣就是台灣。
台灣意識不再是移民社會無助的寄託,而是具體生活經驗激發的家園意識,它呼籲我們以當家作主的責任感、創造力,迎向未來。
「新時代台灣人」還包括「除污名化」的嚴肅意涵。過去的政治論述,帶有成見地扭曲各族原住民及其文化的本有價值,將事實上並不存在的「污名」加諸原住民整體之上。一九九四年,「原住民」名稱首次取代過去官方習用的「山地同胞」,後來更以「原住民」為名定位於憲法之上。已經消失的平埔族,則在歷史考掘下恢復愈來愈清晰的身影,要求我們思考一個本質性的問題:台灣在早期歷史早已有過卻遭到遺忘的族群混合。這個復原過程提醒我們,不同背景的台灣人民彼此支持,互相調適,建立豐富多元的民主社會,是台灣之所以為台灣的應有之義。
在當前的台灣社會,另一個受到重視和討論的,是本省/外省的對立提法。其原因,是多年來對於二二八事件不無偏頗的論述建構。一些人把造成二二八事件歷史悲劇的責任,過度地擴大到所有的外省人身上。雖然這與數十年來威權政體下的權力壟斷不無關聯,但即使經過了十多年來的民主洗禮,這種偏見還是隱約可見。
歷史傷痕終需療癒。登輝以同是二二八事件受害者身份,代表政府向全民道歉,並呼籲大家以愛心與寬容走出陰影,化解心結,互信互愛,將歷史當作可供反省的一面鏡子。
二二八紀念碑不是悲情的哭牆,而是我們整個社會心靈重建、人格復原的起點。二二八紀念碑像一座歷史的警鐘,時時提醒我們跨越悲情,時時告誡我們彼此疼惜,以開放的胸襟,共同經營新時代的台灣,凝聚成生命感通的共同體。未來的台灣,應是多族群、同命運的新時代。
「本省人」要體諒「外省人」被驅離中國的生存焦慮;「外省人」要體諒「本省人」在歷史中形成的主體意志。
在這個健康的族群關係認識上,我們才能夠冷靜承認,在台灣的發展過程中,不論先來後到,大家身為移民,都在台灣的歷史場景佔有同樣重要的位置。這種認識與對待歷史上的被殖民經驗是一致的。
移民與殖民的辯證過程
事實上,台灣的歷史,乃是移民與殖民的辯證過程。
台灣雖然孤立海上,但來自南島語系的各族原住民早就安居於此,開啟遠古文化;明清時代,陸續有沿海人民冒險渡海來台開墾,翻開台灣發展的新頁;一九四九年前後,百餘萬軍民來到台灣,從今天的角度來看,也為台灣注入了新血。
另一方面,三百年來經過西班牙、荷蘭、鄭氏、清國、日本的墾殖,台灣早已面向世界朝多樣薈萃的方向前進。西班牙、荷蘭的統治,引領台灣迎向大航海時代。日本半個世紀的統治,使台灣得以間接吸納歐美現代文明。凡此,都使台灣領先中國,進入二十世紀世界文明的輻射範圍。最近半個世紀,台灣更因與西方民主世界的密切連結,直接受到歐風美雨的薰陶。被殖民經驗是來自各地移民的無奈,但意外造成台灣兼容並蓄,向現代世界敞開。
結果,台灣變成一個「世界島」。
他鄉早已成為故鄉
今天,在台灣這片土地上共同生活成長,利益休戚與共的我們,都是承擔這些歷史遺緒的「新時代台灣人」,也都是對台灣未來負有責任的主人。我們對台灣過去的一切,有著不可拋卸的繼承義務,而對台灣的未來前途,更有著榮辱與共的開創責任。開創台灣更大的生存空間,是每一個突破地緣、血緣定義的「新時代台灣人」無可旁貸的使命。
將近半個世紀,台灣以經濟奇蹟和政治成就,締造了第一階段的台灣經驗。十多年來的民主改革,理順了各種歷史殘留課題。現在我們正以有利的基礎邁向第二階段的台灣經驗,也就是深化民主,更深層地觸動國家與社會的轉變。
對所有的台灣人民而言,台灣早已從他鄉變成故鄉了。
今天是我們走出悲情,攜手同心,徹底融合,經營台灣,開啟新局的良機。台灣能不能順利成為民主正常國家,躋身新世紀的一流國家之林,端賴「新時代台灣人」意識的強化,確保台灣的國家進步擁有豐沛的動能。
唯其如此,國民的台灣意識越強越好。
唯其如此,我們要確立以台灣為主體的奮鬥意志。
社會主流民意的轉變,在一九九六年登輝以百分之五十四的選票當選表露無遺。這項支持結構顯示,認同台灣的社會基礎,早已超越傳統政黨的藩籬。
二○○○年與二○○四年,陳水扁總統的當選與連任,證明認同台灣愈益根深柢固,為「新時代台灣人」的形塑,奠定不可扭轉的現實基礎。
十餘年來,從「認同台灣」出發的政策,在民意催促下一一推出。
二二八事件紀念日,取代七七事變紀念日和九一八事變紀念日。
身份證登記以「出生地」取代「本籍」,標誌著人們生活的社區,取代隔閡的原鄉祖籍。
中小學增加母語教學和認識台灣課程,是對歷史偏頗現象的必要矯正。我們的下一代,當然要認識自己生長的地方,瞭解有關鄉土的一切,以培養對鄉土的關懷、情感與責任。
高中國文課程減少文言文比例,以及中國文化基本教材改為選修,既是為了適應現代生活的需要,也是擺脫大中華民族主義的魔咒。
國家考試的本國史地,當然是指台灣為主體的歷史與地理,這在任何國家都是理所當然的。
至於每個人都在使用的鈔票,二○○○年之後開始增加本土色彩。
一九九四年,登輝對司馬遼太郎說:「現在鄉土教育增加了,我們要從國民小學教育裡,多加一些台灣的歷史、地理,以及自己的根等等課程。過去不教台灣的事而盡教些大陸的事,真是荒謬的教育。」
德國在第二次大戰結束之後能再度復興,基層教師加強鄉土教學的貢獻,令人印象深刻。反觀終戰以來台灣的教育,從日本皇民化轉到大中華民族主義,外來政權不同,非主體化則一。
如今,要改變這一切已屬遲來的矯正,但是,極少數人依舊以虛幻的大中華民族主義,抗拒以台灣為主體所做的歷史還原。這樣的偏執,是台灣的傷害,更是個人的迷惘。
教育內容改革,不能帶著有色眼鏡批評為去中國化。這是長期忽視本土文化的合理矯正,其最終目標是要建立多元並存的現代文化環境,將各種文化編織成未來台灣的文化錦繡。
台灣是「民主人」的共和國
「新時代台灣人」建構的以台灣為主體的新社會,在民主、自由、多元、開放的架構下,應採取什麼社會實踐的內容,非常重要。
民主改革奠定的新秩序逐漸穩定,民主政治的運作日益改進,政府就應以建立公平正義的新社會為總目標。因此,為政者要主要深入社會底層,關注老幼、婦女、榮民、勞工、農漁民、原住民、身心障礙者等弱勢族群,並且要求行政部門擬訂具體政策,改善他們的生活條件。
然而,我們也不能停留在社會福利或純經濟層面。
民主改革實現「主權在民」政治理想後,大家能無階級之分地享有國家主人的地位,是我們國家必須達到的目標。然而,在台灣的各個社會角落,許多人仍未享受到第一階段台灣經驗的建設成果,在經濟的劣勢之外,他們的社會身份也與民主政治下的公民身份不相稱。
「富裕的國家、貧窮的頭家」,是台灣民主社會所不容的。因此,我們要為二十一世紀台灣國家發展立定目標,把政治權利延伸到社會權利,讓所有公民都具備起碼或更好的生活安全和人性尊嚴。
當今台灣,在歷史結構和現實操作的交互作用下,資本主義的經濟型態已成為必然的趨勢。經濟體制應該完善資本主義法制,讓市場依自由經濟的原則運作,以期台灣經濟與全球經濟結為一體。
但經驗也顯示,如果缺乏充分的社會公平正義,資本主義的運作極有可能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造成負面影響。尤其是,資本過度集中,窮人不得翻身,會傷害到在民主政治下作為平等個體的總體自由與參與機會。
「一邊是最現代化的摩登大樓,一邊是殘破不堪的屋舍,這種都市景觀實在極不相稱,在政府做事的人,看到這種情形,都應該感到慚愧。」
台灣社會中,如果許多人手中有選票,口袋沒鈔票,他們的政治自由與經濟自由不能兼而有之,必然會損害成熟中的台灣民主。為了經濟所得,出賣政治權利,例如賄選,更會形成台灣民主的致命傷。
在資本主義下,政治自由與經濟自由的辯證統合,便是經濟民主。透過經濟民主,建立「慈悲的資本主義」的勞資關係,以及有效地進行財富重分配,防止資本過度集中而形成寡頭資本主義,從而形成惡質的金權政治,是台灣的迫切課題。
資本主義的經濟,非常容易衍生弊病,導致自我毀滅的災難,就像馬克斯早已警告的。所以,經濟不能變成野放的牧場,公平正義一定要貫徹,因為,這是人性尊嚴的問題,不只是抽象的信念。台灣不僅要成為「民主」的共和國,更要成為「民主人」的共和國。
新時代台灣人就是結論
一九九四年,一句「生為台灣人的悲哀」的感嘆,引起國內外一些人的圍剿。這種不能體會台灣人民歷史創傷的二度傷害,更有力地成為另一個無奈的註腳:「生為台灣人,也曾有過無法為台灣盡力的悲哀」。但,感到「生為台灣人的悲哀」的不只一人,夾帶著政治攻擊的莫名毀謗,觸動台灣人民的同情共鳴如洪水般宣洩而出。
舊約聖經的出埃及記,記載著摩西領導以色列人脫離埃及人的統治,進入西奈曠野,向神應允賜給他們為業的迦南前進,並且與神約定,建立新的美麗家園的歷史行動。
登輝曾饒富深意地對司馬遼太郎談起這個聖經典故。不料,有些人竟然惡意批評這是「要充當聖經中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及建立新國家的摩西」。「出埃及記」與「台灣獨立」,便被庸俗地被政治鉛筆劃上等號。
那些人無疑都犯了從哈哈鏡看事物的錯誤,他們對出埃及記的神學脈絡缺乏瞭解。其實,出埃及記的核心思想,不僅在前部分脫離埃及人統治的敘述,更在於後半部以色列人當家作主之後,以主體身份建構進步文明的實踐過程。而這正是「新時代台灣人」當前處境最貼切的寫照。
「新時代台灣人」的「時代性」,在於對歷史脈搏的即時掌握。
歷史已經向「新時代台灣人」提出課題,要求我們完成不同階段來台先人的理想,以民主時代呼喚的新思維、新活力,共同在這承擔自先人的場所,建造公平正義的民主社會,和諧美麗的自由家園。
我們二千三百萬人,不分來台先後,都應毫不遲疑地認同這塊土地,並且把台灣意識逐步化為實體,也就是依照國際人權標準,自由決定我們的政治地位,並自由謀求我們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的發展。
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人民,命運一體,生命感通,就是台灣迎向新希望,邁向新世紀的保證。
所以說,「新時代台灣人」就是我們共同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