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誰?新時代台灣人的道路

法蘭西學院

  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催生了「人權與公民權宣言」,揭櫫「在權利方面,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平等」(第一條),「整個主權的本原,主要是寄託於國民」(第三條)。大家都知道,這個偉大的宣言確立了現代政治所遵循的人權與法治原則。法國大革命的波濤,二百年後沖激東方的福爾摩沙,一九八九年,台灣正式進入民主化時代,我們據以推動改革的基本信念,與「人民與公民權宣言」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台灣的民主改革,是一個成功的故事,就像之前的經濟奇蹟一樣,引起世人的矚目。在民主化的過程中,本人領導國民黨執政,傾聽台灣人民的心聲,尊重主流民意的意志,成為推動改革的主力。當時,在野的民進黨也主張改革,所以朝野兩黨雖然存有競爭關係,但在改革方面往往並肩合作。經過銳毅改革,威權統治逐漸解體,民主之路蔚為康莊大道。至於一九四○年代所形成的族群矛盾,也在民主化的調和下逐漸溶解。

  二OOO年總統大選,民進黨候選人陳水扁先生獲勝。不過,勝選的民進黨,在國會面臨「朝小野大」的困境,政策常受在野黨的杯葛。此外,民進黨施政經驗尚未成熟,包容心胸也不足夠,導致朝野惡鬥,並重燃族群矛盾之火。令人遺憾的是,族群矛盾在新的政治生態之下,加上中國的統戰分化,惡化為國家認同的衝突。為此,本人提出了以民主精神超越內部矛盾的「新時代台灣人」論述。

  始於一九七○年代中期的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餘年輻射範圍涵蓋到台灣來。我們接受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洗禮後,以不流血的方式完成「寧靜革命」,雖然社會緊張甚至衝突在所難免。台灣的民主成就,引起研究此一議題的杭廷頓教授(Samuel P. Huntington)重視。不過,就像杭廷頓教授當年對全球第三波民主化浪潮的觀察,在「第三波」走向民主化的國家,並不一定就此一帆風順成為完全民主國家。他曾經舉「自由之家」所做的「自由的比較調查」說:世界有一百一十四個國家被認定為民主國家,然而這些國家中有三十七個被歸類為部分自由的國家。他認為第三波民主化到了二十世紀末期,已經面臨進行整編及鞏固成果的課題。

  第三波民主化國家的威脅從何而來?據杭廷頓教授分析,那些威脅首先可能來自民主化過程的參與者,其次是具有明顯反民主之意識形態的政黨或政治運動贏得選舉,第三是行政部門的擅權,最後一個是政府毫不遲疑地剝奪人民的政治權與自由權。當然,以上的分析是概括性的結論,這些原則要運用到個別國家,必須檢討其具體的情形。

  台灣有些政黨的確具有「反民主」的意識形態,他們以意識形態取代人民的自由選擇。但我要慶幸地說,這種政黨或政治勢力並沒有在台灣贏得政權。相反的,他們連續失去兩場總統大選,其意識形態的信仰者也逐漸減少。可是,台灣的國家處境畢竟不同,在台灣海峽對岸的中國,一直企圖併吞台灣,不斷動搖台灣的主體性。在這種內外的相互作用之下,台灣的國家認同遂變得複雜紛亂。

  在亞洲,有些被視為第三波民主化的國家,其領導人依舊抱持亞洲價值的觀念,例如新加坡與馬來西亞。亞洲的傳統並非一無可取,但是這些國家的政治操作證明,標舉背離民主的所謂亞洲價值,已經為該國走向完全民主國家,造成嚴重的干擾。幸而,台灣的儒家傳統並不深厚,此一問題未曾發生。當前,台灣要邁向完全民主國家,應先徹底解決者仍在於國家認同的分歧。

  各種調查資料顯示,越來越多的台灣人民自認為是「台灣人」,或不否認自己是「台灣人」,這是台灣社會在民主中融合的寫照。遺憾的是,被多數選民淘汰的政客,用政治手段撕裂社會和諧,在國家認同上挑撥是非。他們想利用威權時代用來鞏固政權的大中國意識,顛覆已經民主化、本土化的現代台灣。今天,他們最大的奧援並非國內的選民,而是對岸中國的霸權論述、軍事恫嚇及經濟統戰。不可諱言,中國的總體國力仍在成長,這種「引清兵入關」(木馬屠城)的聯共制台行徑,加深了台灣的危機。

  台灣人民要克服這個挑戰,首要之務是強化對台灣的認同。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五十年前的台灣人民,五十年後的台灣人民,之間起了截然不同的「質變」。過去,在外來政權的洗腦灌輸下,許多台灣人民不由自主地自認是「中國人」。現在,越來越多人的覺悟到,那根本是不符歷史與現實的虛構。實際上,二十世紀最後十餘年的民主改革過程中,我們也經常追問自己:我是誰?我們是誰?杭廷頓教授的新書「WHO ARE WE」也提到,目前許多國家都面臨認同的問題,雖然其形式與內容各有差異,台灣則正處於國家認同的崩解與重構(dissolution and reconstruction)。

  在此,我願意陳述本人長期以來的思考。從十五、六歲開始,我就迫切思索自我與死亡兩個問題。我發現,要了解自我的「死」,才能產生真正具有肯定意義的「生」,至於自我「死」以後的我,就是自我提昇到存在的層次。從我作為基督徒的角度說,現在的我不是我,而是基督住在我裡面的我。正如保羅在加拉太書第二章二十節所說的:「現在活著的,不再是我自己,而是基督在我生命裡活著。」最近我常說:我是「不是我的我」,不是李登輝的李登輝,意即在此。

  這種思考的淵源,是我年輕時閱讀的哲學著作。哲學家尼采有言:「現在最多慮的人總問:人如何可以自存呢?然而,查拉圖斯特拉卻是第一個且唯一一個在問:人如何可以超越?」哲學家海德格在研究尼采時指出,「尼采並不認為生命的本質在於自我保存(生存競爭),而是在超出自身的提高中見出了生命的本質。因此,作為生命的條件,價值就必須被思考為那種東西,它承擔、促進和激發生命的提高」。

  哲學家沙特則說:「人由於命定是自由的,把整個世界的重量擔在身上,他對作為存在方式的世界和他本身是有責任的。」沙特提醒我們:「存在的東西只有當它向著將來被超越時才能獲得其意義。」如果要做出一個註腳,我會說:追求「不是我的我」,就是隨時把生命更高的可能性放到自己前面。

  講到這裡,我不免想起康德三大批判所建立起來的哲學體系。康德哲學給我的啟發是:人類必須了解自己的有限性,如此才能兼顧自立性與積極性,讓人生變得更崇高、更可貴。如果再把思考提昇到整體的層次,康德所說的:「你應該這樣做,就是你的主觀原則常常能夠成為普遍法則」,是一個非常有意義的結論。這個命題的現代詮釋,無疑是聯合國在一九六六年通過的「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國際公約」與「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台灣人民應致力實現這些人權公約所界定的國際人權標準,這是台灣人民對自己、對世界文明的責任。

  新時代的台灣人,應該要有這些哲學省思,並且積極予以實踐。從「我是不是我的我」為出發點,每一個新時代的台灣人應該要從內在進行更新,以新的生命內涵實踐「一切價值的價值轉換」(Umwertung aller werte),形成全體性的精神揚升與文明創新。由此成全的新時代台灣人,不難基於自由意志、公民意識的結合,脫離被過去的虛構所束縛的狀態,對台灣這一塊民主實踐的土地產生堅定的認同。在這個新的基礎上,才能以民主消解殘存的族群矛盾,讓「反民主」的政客無法為私利興風作浪,霸權的大中國主義的統戰也無法乘虛而入。

  透過民主的途徑認同台灣,是台灣民主最有效的保障。跟某些第三波民主化國家類似,台灣近年也陷入民主頓挫的焦慮,這是關心台灣民主發展的人不可忽視的問題。未來,台灣在「第三波」取得的民主成果,會進一步鞏固,還是不幸走上倒退之路,在在攸關全球民主價值的擴展或退縮,值得大家密切注意。但我仍要樂觀地預測,台灣民主的威脅並不是致命的,只要我們對民主價值沒有失去信心,只要我們的民主運作不脫離常軌,只要我們的法治秩序有效健全起來,二千三百萬人終將把認同台灣視為理所當然。屆時,民主台灣將以更堅定的步伐,走向正常化國家的目標,最後成為一個完全的民主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