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先生接受台灣神學院頒贈榮譽神學博士學位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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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3月12日

  主禮人林院長鴻信、司禮人鄭教務長仰恩、高牧師金田、曾牧師宗盛、羅牧師榮光、張館長炎憲、羅牧師聯昇、陳老師琇玟、各位主內兄弟姐妹、各位貴賓、各位日本來的朋友:大家平安!

  今天,台灣神學院舉行一三三週年校慶紀念禮拜,同時舉辦授予登輝榮譽神學博士學位典禮,登輝實在不敢當,也感覺不適合。登輝一生雖然經歷各種不同的過程。在從政方面,擔任了很重要的職務,在學術方面,也得到了各種的學位,但是對此次貴校頒授榮譽神學博士學位給我這一回事,跟其他學位授予不同,有其神聖的意義,登輝特別重視。感謝上帝賜給我雙重的恩與愛,登輝站在此誠敬接受上帝賞賜的同時,也要表達我的信仰心路歷程,做為今天接受榮典的感言。

  公元二千年五月,我卸任十二年的總統職位不久,二千零一年五月,鄒景雯女士出版了「李登輝執政告白實錄」,不到一個月連續印了五十刷,銷路之好,表示國人的普遍關心。在這一本書中,為了台灣政治民主改革,權力運作的策略、全盤戰略的思維、人事恩怨的真相,周旋國際社會的手腕,以及台灣理想國度的追求等等,鄒女士都有詳細的描述,可以說是一本很好的報告。然而,我還是覺得有對各種行為的內發性表達不足的所在。這樣說,實在對不起鄒女士的認真寫作。所以,我後來在李登輝學校上課時的講義「國家領導的經驗」中,提到領導者的條件共有五項,其中的第一項最重要,就是「有信仰才能了解內心的軟弱」,表示信仰的重要性。這是登輝在總統任期中,各種施政行為的內發性一切價值的價值轉換(Umwertung aller werte)的原動力,也就是登輝一生經歷各種惡劣環境,能不被打倒,堅持原則的力量來源。

  在我人生當中,有兩件大事情,從十五、六歲的時候,就開始存在我心裡。一項是自我問題,另一項是死亡問題。早熟的我,很早即有自我意識,迫切的求知慾望,讓我廣泛閱讀了許多東西方的各類書籍。知識的增加,更加深了自我意識的覺醒,使我愈來愈固執自我,也經常因為倔強而令母親傷心。在徹底的自我覺醒之後,內心有很大的矛盾發生,內心接著產生「人怎會這樣?」、「人是什麼?」,或者是「人生應當如何?」的疑問。因此,當時常常通過坐禪和苦行的方法,想要「自我克制」,希望能夠進入無我的境界,這些都是徹底主觀的唯心論。

  臨濟錄有一段話說:「心生則諸法生,心滅則諸法滅」。為人處世若能先消除自我,一切煩惱也自然能消除。為了消除自我,中學時代,每天起來,便積極參加打掃工作,自願去做打掃廁所這類別人不願意做的事,凡能訓練克服自己功夫的事,我都願意設法嘗試。在差不多同一時候,我祖母過世,於是開始針對死亡這個課題有深入煩惱,並且想要徹底的領會:死亡到底是什麼?人死了之後,又會如何的哲學思考,在台北高校時,就非常認真思考這些事情。透過很多的哲學書籍研究後,終於徹底了悟「死亡是什麼」的意義。我了解死亡本身最重要的意義,在於「我們如何活下去」的問題。換句話說,死亡指生命的死,這是自然的過程,是在生命的限度中完成自我實現,這是在世界中追求自我定位的問題。

  對我來說,人生並沒有來世,人生只有一次,所以有些宗教所謂的輪迴,我想只是另一種自我滿足的想法而已。

  事實上,應該加以肯定的是「有意義的生」。譬如說,德國大文學家哥德,不只在浮士德大作中,包括西東詩集也提到更簡捷、更直接了當的「死而成就」的觀念。也就是有自我的死,才能產生真正有肯定意義的生。因為「生」和「死」經常具有表裡一體的關係。一切的原點都是哲學,也就是從「人是什麼?」這點出發。從「人是什麼?」或「我是誰?」這個哲學式的問題出發,進行自我啟發而完成人格與思想塑造。要了解自我的「死」,才能產生真正具有肯定意義的「生」。但是自我死以後的我,是誰來接呢?這是超自然的,提昇自我到存在層次問題,我在後面會有說明。答案是只有要求與上帝同在,沒有其他方法。

  我的心路歷程還有一段特別的路程。二次大戰終止,看到日本受美軍空襲後,全國成為火燒島,徹底受破壞,環境惡劣,物質更是極端缺乏。這樣的重大變化,使我感慨很深。在那之前,我只對自我、生死的觀念上思考,並不關心肉體的問題與物質問題。但現實上,人的心存在於肉體中,沒有肉體就沒有精神存在。受破壞的日本、台灣,重建的工作非常需要物質,需要環境的整理。我思考,在那種社會百般蕭條的情況下,人要生存,糧食問題、環境問題都比靈魂更重要。因此,我開始有唯物論的思考,同時進一步要求社會公平,以致產生對社會主義的追求,前後經歷近十年工夫。在這期間,社會經濟的復興、建設的進步,使我開始發現內心的空虛。感覺物質是物質,無法滿足內心的空虛,於是開始追求深一層內心的安定與滿足。回顧這一段歷程,經過自我的克服,生死問題的檢討後,因戰後轉變為客觀的唯物論,但是仍然無法充實我的內心世界。

  就事實而言,人是只由魂(心)與肉體構成的,但內心軟弱,需要更高的存在境界。總結來說,我們需要主宰一切的神(上帝),才能得到心靈上的安慰,達到主、客觀的矛盾統一。當對空虛生活厭煩的時候,我就開始尋找神的存在。我所找的神,絕對不是台灣傳統社會所流行的各種神明。前面所說我是反對輪迴的想法,基督教是一種同時發現現代人與歷史上之人的宗教。即個人自由與時間繼續(取代循環時間)的宗教。故我所找的神,就是三位一體的天父上帝。我覺得上述生死觀、唯物論的矛盾統一,應該是引入基督教才對。但要馬上產生信仰並不容易,要進入信仰的第一步,一定要先擺脫平常賴以自律的框架。而對凡事追根究柢的知識份子來說,產生信仰更是難上加難,必須花時間加以克服。當時,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每週五天到台北市的各教會所,尋求神是否存在。「因為看不到所以不相信,因為看得到所以相信」,慢慢的知道這樣的做法,不是信仰。開始了解信仰是實踐的問題,做的問題,相信的問題。所以,信仰就要相信看不到的神。最後發見神的存在,獲得了堅強的信仰,聖靈的充滿,並有上帝的賜福。

  由以上簡單的報告,我要對開頭所提起的追求「我是誰?」「人是什麼?」做一個結論。在要做結論以前,我們先來看保羅在加拉太書第二章二十節的說明,他說:「所以,現在活著的,不再是我自己,而是基督在我生命裡活著;我是藉著信上帝的兒子而活;他愛我,為我捨命」,這一段話,使我想起馬丁路德在接受德國皇帝卡爾五世審判彼的時候所說的我站在此,(Hier Stehe ich.ich Kann nichts anders.Gott helfe mir.Amen)不猶豫的,接受上帝的救助。這一段故事讓我深刻了解,我是基督在內的我。根據上述的具體信仰心路歷程,我要做一理論化、概念化的解答。所以,我是誰?答案很簡單,我是「不是我的我」,我絕對不是自我,我也不是我。再講一次,我是誰?答案是,我是「不是我的我」,不是李登輝的李登輝。為了要得到這個答案,實際上我花了三十五年以上的時間。這個答案,幫助我了解正確的人生觀;同時也幫助我能夠在面對各種問題的時候,徹底排除「自我」思想,站在超然的地位,以先驅者的立場,思考解決問題的正確方法。在這裡,要引用魯迅的話,中國人不只「爭亂不為首謀」,「禍患不為元凶」,而且「幸福不為先達」。所以長期以來,中國並沒有進行任何的改革工作,沒有人願意扮演先驅者與開創者的角色。台灣是不是有同樣的問題,值得大家注意。

  現在以同樣的思考,以「我是不是我的我」為出發點,由歷史、哲學觀點來看,現在生活在台灣的人,我想每一位應該都是新時代的台灣人。新時代的台灣人應該也要從內在進行更新,以新的生命內涵實踐一切價值的價值轉換。因為大家都是新時代的台灣人,所以對新時代的台灣,具有共同的責任和使命。

感謝主,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