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外國記者俱樂部發表專題演講

2007年6月9日
李登輝

丹尼斯‧諾瑪爾會長、比歐‧德米利亞先生以及各國媒體小姐先生:大家好!大家辛苦了。

  我是來自台灣的前總統,李登輝,我們一行十三人今天就要結束為期十一天的日本之旅,預定下午返國。

  此次旅行主要目的除了學術與文化交流,就是探訪「奧之細道」。就結果而言,此次旅行可以說非常成功。過程中,我想必須特別感謝代表「亞洲開放論壇」(「亞洲展望論壇」)邀請我來訪的中嶋嶺雄校長夫婦。眾多日本友人的熱烈歡迎,也令我感激在心。

  當然,今天能在外國記者俱樂部與各位見面,談談此行各種心得,個人不僅高興,並且認為這是非常大的榮譽。

一、首先,讓我報告這次重要的行程與感想

  (一)抵達日本之後,我先在六月一日參加「後藤新平會」所主辦的第一屆後藤新平賞頒獎典禮。能成為第一屆得獎者,這對於我而言乃是無上之榮譽。我相信,後藤新平賞創立不只具有劃時代意義,並且能為日本乃至於亞洲培養新時代有創造力的領袖人物。頒獎儀式上我以「後藤新平與我」為題發表謝辭之際,也特別強調這點。後藤新平偉大的人格與事蹟、思想到今天才更受到重視,代表大家都已認識到,後藤身上所展現的偉大精神,是這個國家與社會所非常需要的。而把我和後藤新平連繫起來的內在根本精神力量,我想就是一種強烈信仰,一種即使不同宗教信仰也無妨的深刻信仰。我並且相信,後藤新平是我偉大的精神導師。

  (二)這次旅行是我一生之中層次最高、感受最深的一次。數十年來我所最期待的「奧之細道」旅行,雖然只進行了一半,但能親自探訪,我仍深刻感受到日本人在生活之中所展現、與自然調和的文化特質。

  雖然很可惜此行無法走完芭蕉「奧之細道」的全部路程,只分別到了深川、千住、日光、仙台、松島、平泉、山寺與象潟等地,新潟之後的行程,只能留待以後機會完成。這次「奧之細道」之旅,我不斷吟詠芭蕉俳句作品,深入思考、體會芭蕉進行長途旅行的用意。

  回國之後,針對這方面的日本文化,我想我還會進一步細細咀嚼、慢慢回味思考。

  (三)我也前往秋田縣參訪中嶋嶺雄先生擔任校長的國際教養大學,並與學生見面,發表專題演講「日本教育與台灣-我一路走來的經驗與感想」,真是非常高興。

  演講之中,我清楚地將自己受惠於日本教育的各種經驗告訴年輕日本大學生。其中最重要的是,除了各種專門性教育,早期日本教育最有價值的部分,就是強調教養。因此,當時我一再思考「人到底是什麼?」以及「我是誰」這類問題,並且得到「我是不是我的我」的人生結論。

  有這樣的思索過程,所以,後來當我想建立自己的人生價值觀,以及當我遇到各種問題之際,就因此能排除自我(我執)思想,用客觀立場找出正確解決方法。

  國際教養大學創立不過數年,就已躋身為日本一流學府,原因也就在此。換言之,正因為強調、重視教養,這所大學備受好評。我也期許,該校持續努力,進一步成為國際名校。

  (四)六月七日早晨,我參拜了靖國神社,這是家兄過世六十二年來我第一次能在他的牌位面前祈禱、祝福亡靈。當然,這次祭拜,我將永生難忘。

  (五)當晚,我在「亞洲開放論壇」邀請我來訪的執行委員會安排之下,在該會發表「二00七年及此後的世界情勢」學術演說。國際情勢陷入渾沌,我能有此機會發表個人研究成果與看法,並和眾多有識之士交換意見,倍覺無上光榮。

  演說之中我將題材大致分為世界、東亞與海峽兩岸三部分,各自進行分析與預測,最後則說明我對相關區域內各國戰略佈局的觀察。我認為,目前全球政治的焦點,集中在三大主軸。

  第一項主軸是,二00七年俄羅斯與中國對世界政治的影響力大增,其重要性甚至不下於美國在伊斯蘭世界引起的衝突(全球反恐戰爭)。

  第二項主軸是,美國與伊朗雖然在伊拉克議題上對立,但到目前為止並未出現單方面獲勝的情況,因此,雙方未來很可能會朝政治解決的方向走。

  第三項主軸是,長期以來擔任全球領導國家的美國,因為政治機能麻痺、外交上陷入伊拉克泥淖,內政又有布希政權跛腳問題,於是,從委內瑞拉到亞洲地區,出現許多國家跳起來挑戰美國權威,甚至採取侵略性行動。

  二00七年的東亞,我想是非常政治的一年。這年日本、韓國、台灣、菲律賓與澳洲都舉行大選,中國、北韓、越南三個共黨國家也都預定進行黨內高層人士調整。因此,東亞各國在二00七年這一年的重點應該是,各國進行內部權力重新分配,而不是外交。換言之,這個年度大家會把焦點放在國內,進行各種準備與轉換。在此情況下,二00七年應該是東亞國際政治比較安定的一年,而其安定的範圍,當然也包含台灣海峽在內。

  這樣的國際情勢具有三個重要戰略意義。首先是美國暫時失去對東亞國家的主導權。若要改變這種態勢,恐怕還得等該國進入新的政治週期再說。

  第二,亞洲目前的地緣政治似乎又已經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的狀態。也就是,東亞國家呈現的是一種侷限區域內的權力競爭與不斷拉扯,而其權力競爭主軸是中國與日本。

  第三,若二00七~二00八年中國取得東亞戰略情勢主導權,勢必會給預定二00八年五月就任的台灣新總統,帶來嚴厲的挑戰與壓力。

二、旅行的感想

  前年我曾在間隔六十年之後帶著三個家人訪問日本一週,進行觀光。相對於這次主要完成走「奧之細道」的心願,上次旅行令我感觸最深刻的是,戰後六十年來日本確實完成了非常驚人的經濟發展。從焦土之中再度站起來,終於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日本政治也同樣變動劇烈,已經蛻變成為備受各國尊敬的民主和平國家。這六十幾年來日本民眾的努力以及其領導人的正確領導,值得我們尊敬。

  另一個感受是,我發現即使社會如此進步,日本並未喪失優良文化傳統。因為戰敗,日本在國際政治上只能沉潛、忍耐,被迫只能追求經濟繁榮與發展。但即使在此情況下,日本人還是沒有失去對傳統與文化的堅持。在日本各地旅行過程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各種產業服務人員所呈現的服務精神,都令人驚豔。以新幹線為例,車內服務之體貼細膩,簡直是無懈可擊。在此,我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戰前日本人所擁有的認真與細膩。雖然許多人說「現在的日本年輕人不行了」,但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現在的日本人和戰前日本人一樣,都完整地保存日本人特有的美德。

  當然,就外表而言,確實日本也有一些地方似乎有點退步或者失序。不過,我認為這只是人們從傳統社會束縛之中解放出來的短暫性無所適從,至於大多數日本人,到目前為止其實都仍遵從社會規則行動。

  日本社會仍井然有序,所有公共場所都能提供全球最高等級服務。環視國際社會,表現如此優異的國家,不也就只有日本嗎?然後,我也深刻感受到,日本人對於國家與社會的態度,似乎也已開始明顯轉變。經過戰後六十年的長期忍耐,現在日本人普遍了解,自己不可在一味地追求經濟發展,還必須建立作為亞洲成員的自覺。因此,越來越多日本人強調,基於武士道精神的日本文化精神面,非常重要。

三、結語

  有史以來不斷有來自大陸與西方的文化輸入日本,帶來變化與刺激,也讓日本文化持續出現各種令人驚訝的「進步」。就結果而言,日本從未在大量引進外國文化的過程中被其洶湧波濤吞沒,反而能巧妙地建立具有自我特色的優良傳統。

  日本人自古具備這種特有而罕見的力量與精神能力。換言之,這個國家的民眾能巧妙吸收外國文化,根據自己的需要而加以取捨、消化與改變–如此創造新文化的做法,對於一個國家的成長與發展非常重要。而天生具備這種特長的日本人,我想是不會那麼簡單就拋棄「日本精神」等重要遺產傳統的。

  至於什麼是「日本文化」?這次旅行過程中我還有另一項感受,那就是日本人在生活之中完全體現柔和的高度精神性與美的心靈。日本文化就是一種崇高精神與美的結合體,這在日本人的生活之中隨處可見。如果未來我還有機會訪問日本,我想我一定還會看到這個國家運用其旺盛生命力與創造力,不斷進行蛻變與成長。報告到此結束。敬請各位指教。

記者會

  記者提問:「李先生您過去擔任總統的時代,似乎一再挑戰中國對台灣的底線。是吧?」

  李總統回答:「常有人說過去我擔任總統之際,不斷挑戰中國,但其實我沒有挑戰對方。比如,一九九一年,當時我認為如果國民黨與共產黨內戰持續下去,就不可能改善台灣與大陸的關係,因此毅然宣布停止內戰(停止動員戡亂)。做這項宣布的同時,我也呼籲北京政府,“北京政府目前有效統治中國大陸,台灣也治理得很上軌道,我們應該可以良性互動、交往”。

  於是,我成立各種組織,比如大陸委員會(陸委會)與財團法人海峽交流基金會(海基會),由辜振甫先生與中國汪道涵先生進行對等協商,用這種方法和對岸進行溝通,解決彼此的歧見與問題。所以,至少在此過程中,絕不存在所謂“挑戰中國”的情況。

  那不僅不是“挑戰”,而且是創造國與國之間寧靜與安定狀態的積極行動。並且我認為,這是維護一個國家安全與利益的最重要作為與條件。

  根據我的觀察,日本民眾實在太不了解中國了。以我個人為例,到二十二歲為止,我擁有日本國籍,但後來六十幾年過中國的生活。過程中讓我體會最深刻的是,想了解中國人的想法,最好的方法就是變成中國人而與之對話。如果我仍站在日本式、日本人的立場和中國人對話,恐怕就沒辦法談下去而變成雞同鴨講。

  日本若想成為亞洲地區具有獨立自主能力與力量的國家,其重要前提之一是安倍首相必須有肩膀、有魄力。就此而言,他上台之後立刻造訪中國大陸,與胡錦濤主席展開各種會談,確實是頗有氣魄的做法。首先,如果安倍內閣想在日中兩國之間建立戰略性信賴關係,當然得先進行外交佈局。安倍首相這次訪問中國,就是極為巧妙的佈局。當然,日本許多民眾對此激烈批判,但事實上若沒有佈局,以後就不會有發展空間。這種情況就像下圍棋想獲勝,得先埋伏兵。總之,為了建構日中國與國的良性關係,安倍首相此行訪問中國,我認為是非常恰當的做法。

  相反的,許多日本人只因為中國方面抱怨、指責一兩句就惶恐不已。比如,只要日本官員參拜靖國神社,就引起中國方面大肆抨擊。但事實上,那不過是做個動作而已,不必當真。像我這次前往靖國神社為亡兄祈求冥福,發現中國高層沒有說什麼,反而下級官員拼命放話恫嚇,製造恐怖氣氛。總之,我們必須了解事情的重點與真相,才能妥善建構良好的國與國關係。至於日本媒體總是動不動大篇幅引述、轉載中國對日本的抗議與抨擊,結果給日本帶來壓力。我認為,這種做法非常錯誤。」

  記者提問:「請問您對於台灣國際法地位有何見解?」

  李總統回答:「這個問題非常重要。一九五二年日本簽署舊金山合約之際,並沒有任何文字提及要針對台灣做任何處置,或者要把台灣還給誰。這點大家必須清楚了解。

  雖然,戰後聯合國日本佔領軍司令部長官麥克阿瑟下令,將台灣暫時交給蔣介石政權統治,但事實上,台灣主權至今仍然是不確定的。因為不確定,台灣變成全球一個非常重要但卻模糊的戰略位置。也因此,雖然中國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或者即使就連美國也真的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但住在台灣的二三00萬民眾,其實他們才是真正掌握台灣主權的人。所以我一再強調,「台灣已經是一個獨立國家。是一個既有主權也有自由的獨立國」。在此情況下,我們還有必要追求什麼獨立之類的嗎?

  為了防範台灣從中國大陸獨立,中國通過了所謂「反國家分裂法」。但在我看來,這部法令恐怕反而會帶給中國領導階層壓力,讓他們頭痛。總之,如果台灣高喊獨立,中國領導人確實必須嚴厲表態。

  就像過去我接受德國廣播公司專訪時說的,台灣其實早已獨立。當然,台灣目前處在一種非常複雜的狀態中,也就是沒有國際法判決的特殊地位與狀態。在此狀態下,台灣人如果沒有堅持「台灣是自己的國家」的主張,絕不可能得到國際社會援助。

  就像我昨天演講中也提到的,台海問題中國所必須面對的對手就只有台灣與美國。當然,海峽兩岸的問題會在什麼時候、以怎樣的形式得到解決,我不清楚。但至少我相信,台灣是個獨立、自由而由民眾做主的國家。至少這點是理所當然而且必須強烈主張的。

  歐洲方面也有各式各樣國與國之間合併、結盟或者拆夥各自獨立的情況。過程中我想最重要的是,各國民眾必須有自己的自我認同。而且如前述,最重要的不是「Who am I」,而是民眾必須有「Who are we」的想法。我想未來台灣也應該往這方向走。至於目前,雖然中國不斷對台灣威脅恫嚇,但我根本不怕,並且我也盡可能不要讓國民的情緒因此受影響或者緊張。至於我為什麼這樣做,詳細說明可能得花不少時間呢(笑)。

  除非台灣往新的方向也就是自由與民主的方向前進,否則會永遠陷入中國所謂的「輪迴戲碼」之中無法脫身。雖然目前中國經濟快速成長,但未來幾年是否會有怎樣的變化,難以預料。畢竟過去中國皇帝長期統治的政治傳統是,一再重複發展‧後退、發展‧後退的模式。當然,如果不想讓這種政治模式持續下去,唯一的方法是推動民主化,給予人民自由。當然,如果中國也打算這樣做,過程中一定會碰到各種細小困難。只不過,我相信如果中國當局能堅持走這個方向,眼光看遠,這類小問題應該都能妥善解決。在此情況下,我參拜靖國神社的問題就一點也不重要,更沒有必要大肆炒作新聞了(眾人一同大笑)。」

  記者提問:「聽說中國目前正試圖與教廷(梵蒂岡)建交,對此您有何看法?」

  李總統回答:「教廷想和中國建立正式外交關係,過程中牽涉的與其說是宗教或者個人信仰問題,更關鍵的其實是政治意圖與操作。亦即,其政治意涵非常明顯,反而個人的自由與信仰自由不是重點,被忽略了。

  如果中國與教廷建交,很可能會導致教廷和台灣斷交。對此,中國和教廷會有不同的立場與思考。不過,最根本的問題是,中國天主教神父必須由北京政府指定,天主教徒的信仰完全受政府管制與控制,這在國際社會上簡直就是一大笑話,非常奇怪的事。神父與牧師能受政府控制、擺佈嗎?就信仰本身而言,最重要的當然是自由。所以在所謂教廷與台灣斷交危機的問題上,斷不斷交我認為其實是次要問題。當然,這項問題也必須妥善處理,但更根本、重要的其實是「宗教是什麼?什麼才是原汁原味的宗教?」這個問題更需要大家深思。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