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太平洋爭霸賽
2007年3月5日
張錫模(中山大學中山所副教授)
摘要
美國正將中國視為最大的潛在威脅,而中國則積極整備足以癱瘓美國太平洋霸權的武力。雙方都處於守勢,雙方都認為對方是長期威脅,雙方都採取行動來謀求抑制乃至解消其長期威脅。這就醞釀著未來的美中衝突,並使衝突無可避免。
分析
盛頓時報三月二日報導指出,根據美國海軍情報處(ONI)的情報顯示,中國海軍正積極從事大規模的潛艦建軍活動,包括五艘新式戰略核動力彈道飛彈潛艦與數艘先進的核動力攻擊潛艦。具體而言,這種○九四型新款核動力彈道飛彈潛艦(SSBN),將配備新的巨浪二型飛彈,射程達八千公里,因而使中國擁有現代化且威力強大的海軍核武嚇阻能力,並大幅提昇戰力。情報宣稱,五艘新式核彈潛艦「帶來綽綽有餘的核彈道飛彈潛艦的海洋戰力,近乎常駐」,若干潛艦正在進行試航,首批部署最快會自二○○八年展開。
此一有關中國核子潛艦的報導,反映出美國軍方對中國威脅的認知。華盛頓時報的消息來自美國海軍情報處,顯示這是美國海軍刻意通過媒體,將中國對美國的威脅傳播給美國社會。這一點,與今年一月美國空軍運用期刊,對外透露中國成功地運用飛彈擊落衛星,藉以激起美國社會對中國軍事威脅的關切,手法如出一轍。
今年一月十七日,美國航太科技週刊(Aviation Week & Space Technology)網站報導指出,美國情報部門相信,中國「風雲一號繞極軌道氣象衛星,已於一月十一日被鄰近西昌太空中心所發射的反衛星系統所摧毀」。一月十八日,美國國家安全會議發言人約翰德羅(Gordon Johndroe)證實該項報導,並對中國新的軍事能力表達關切。很明顯地,這是美國空軍情報部門刻意透露給美國媒體刊載,藉以表達關切,並向中國傳達美國正密切監控中國人的行動。在這個事件上,有兩件事值得注意。第一是中國正邁向太空戰爭能力。第二是透露消息的並不是中國(北京當局直至一月廿三日才承認),而是美國主動地公佈這些消息。這些透露並非偶然——布希政府要大眾知道中國正在幹這些事,而中國對此感到滿意。中國並未遮掩其努力,而美國政府用此來製造美國國內對中國軍事能力的迫切感(在華府的預算辯論中,此一迫切感最終有利於美國空軍)。
這一系列事件,提起一個饒富意義的問題:現在的美國,如何看待中國?而中國又如何看待美國?
根源的彼方
在去(二○○六)年五月,美國國防部公佈「中國軍力年度報告」。報告指出,中國正在快速發展在太平洋上的攻擊能力,其攻擊能力並不取決於建造一支足以和美國海軍相捋的大規模艦隊,而是反艦飛彈及海上攻擊機的發展與部署(其中有些取自俄羅斯)。根據該份報告,中國正快速發展進攻太平洋遠處-遠至美國海軍重要基地所在的馬里亞納與關島-的能力。
中國是否真的發展發展這些武力,遠不如美國人相信中國正在這麼做來得重要。二○○六年中國軍力年度報告書,反映的不僅是美國國防部的見解,而且是美國情報社群的見解。因此,在華府,已經存在著一個共識:中國人正在發展的,已遠遠超過防衛與嚇阻的能力;他們正在取得能夠攻擊美國第七艦隊的能力。這個認知,以及二○○七年第一季美國空軍與海軍分別操作媒體透露中國攻擊衛星與核武潛艦的戰力發展等動作,顯示「中國構成美國之威脅」的認知,已經逐漸變成美國軍方與情報社群一個固定化與越來越尖銳化的認知。
如果這個分析正確,那麼,美國關切的原因就很明顯。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就支配著全球海洋。該次戰爭使日本與德國的海軍被擊潰,同時也使英國與法國欠缺足夠的經濟能力或政治意志來維持全球海洋武力。蘇聯當時擁有一支相對較小的海軍,主要的關切是沿岸防衛。唯一的全球海軍是美國海軍,而美國海軍是如此地強大,以致於沒有任何國家的海軍或海軍的聯合足以挑戰美國的海洋霸權。
美國的戰略關切
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單獨支配全球海洋的極端地緣政治現實,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被許多國家視為理所當然。然而,像美國海軍那樣單獨支配全球海洋的狀況,在人類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美國海軍並未擁有在任何時刻前往全球任何一個地方展開攻擊的能力,但是,美國海軍確實擁有同時在多個區域作戰且不必擔心遭到挑戰的能力。這個單純的事實意味著,美國能夠侵略世界上任何國家,但其他國家卻無法侵略美國。無論美國向海外侵略的結果如何,在伊拉克、柯索沃、索馬利亞、波斯灣與越南的戰爭記錄表明,美國在進行這些戰爭時,根本沒有遭遇到需要保護海上補給線與交通線的麻煩——美國能夠隨心所欲地施展海上封鎖,而不必通過海戰來執行封鎖。美國的全球海洋霸權這個單一事實,而非其他,塑造著一九四五年以降的世界歷史。
複製蘇聯的戰略?
美國支配全球海洋的事實,讓一些國家感到不安並謀求反制。冷戰時代如此,當代也是如此。
在冷戰時代,蘇聯完全理解到美國海權的世界政治意涵。莫斯科當局體認到,如果歐洲爆發戰事,美國將必須護送大規模的後援兵力橫越大西洋;如果蘇聯能夠切斷這一條補給.交通線,歐洲將會被孤立,如此一來,在傳統兵力上佔有優勢的蘇聯,將可望贏得在歐洲的戰爭。因此,蘇聯曾經野心勃勃地從事海軍建設,企圖建立一支足以在大西洋挑戰美軍的海上武力。但是,海軍建設的費用極為昂貴且龐大,蘇聯的經濟力量根本不足以在一方面建立保衛其陸上周邊地帶免於中國與北約威脅的大陸軍,另一方面又同時建立一支足以挑戰美國海軍的艦隊。
作為替代方案,蘇聯決定不採用以航空母艦作為主力而在水面戰爭中挑戰美國的策略,轉而選擇一個主要依賴攻擊型潛艦與海上轟炸機——如可以攜帶威力強大的反潛導彈,從遠距離突襲美國航空母艦戰鬥群的逆火式(Backfire)戰略核武轟炸機——的戰略。當時,莫斯科當局的觀點是,蘇聯並不需要發展足以控制大西洋的海上戰力,只要發展足以阻絕美國利用大西洋的海軍,便可以達到切斷美國的增援與孤立歐洲的目的。據此,蘇聯紅軍的作戰計畫是,運用攻擊型潛艦與從逆火式轟炸機發射的核武飛彈,突破格陵蘭.冰島.英國一線(GIUK),攻擊美國在大西洋上的艦艇及其護衛艦。作為回應,美國的作戰計畫是運用強大的反潛戰力及神盾(Aegis)級反飛彈系統來反擊。從今天的角度來看,究竟是蘇聯的戰略會贏,還是美國的戰略會勝利,是一個可供爭論的主題,因為戰爭實際上並未發生,雙方的作戰計畫都未受到真正的檢驗。
今天,中國也正在採取當年蘇聯採行的戰略。至少未來一代人間,中國沒有能力建構一支足以挑戰美國第七艦隊的水面艦隊。這並不只是預算能力或科技能力的問題而已,同時也是訓練一整支足以運用極為複雜之準則的中國新海軍的問題。畢竟,早在第二次世界之前,美國海軍即開始運用航空母艦戰鬥群並擁有豐富的戰鬥經驗,而中國卻從未擁有航空母艦及相關的戰鬥經驗——事實上,從一八九五年日清戰爭戰敗以來,中國甚至未曾擁有過水面艦隊的作戰經驗。
採行當年蘇聯的戰略,意味著中國將使用潛水艇及反艦飛彈來對付美國海軍。換言之,中國的戰略興趣並不是要控制西太平洋,而是要藉由快速而靈敏的陸基飛彈與空中發射之飛彈來擊敗美國的艦隊,藉以迫使美國艦隊退出西太平洋。
這個戰略對美國是一個嚴重的麻煩。威脅一支艦隊所需要的成本,遠比保護一支艦隊所必須支付的成本要來得低廉許多。獲取高速、靈敏的飛彈所需的成本,遠低於購買飛彈防禦系統的成本。由於美國不能讓美軍艦隊暴露在危險之中,且由於控制海洋是美國大戰略的核心環節,因而美國不可避免地會將中國加速取得反艦武器的行為視為對美國國家利益的重大威脅。在這層意義上,美國與中國正在展開一場無可妥協的地緣政治競賽。
準備最壞劇本
那麼,從最初的問題出發,中國為何追求這個策略?一般的答案是和臺灣有關:為了武力犯臺,中國必須面對美軍的介入,因而必須發展能夠攻擊美軍的戰力。但是,從一九七九年以來,中國日漸成為一個主要的通商國家。中國自海外進口大量的能源、糧食與原材料,並向全球各區域-尤其是向美國-出口大量的製造業商品。中國當然想要這個貿易。事實上,中國迫切需要國際貿易。與此同時,北京當局也尖銳地警覺到,中國的經濟依賴於海洋貿易,而中國的海洋貿易必須通過完全由美國海軍控制的海域。
這個事實使中國-就像所有的國家一樣-存在著一個必須設法排除的夢魘,而這個夢魘就是美國的海上封鎖。中國的出口,主要通過諸如香港與上海等重要港口。從北京當局的角度來看,美國人的行為並不可測。美國政府遭遇嚴重政治問題時,第一個反應經常是進行多面向的經濟制裁,而這些制裁行為經常由美國海軍的海上攔截來強化。由於在南中國海與東中國海的海軍軍力不平衡,美國能夠依照自己的意志,對中國施加封鎖。
現階段,中國不會相信美國正在規劃對中國的封鎖。與此同時,由於這樣的封鎖將對中國造成災難性的打擊,因而中國必須根據「謀求最佳劇本與準備最壞劇本」的戰略規劃準則,規劃反制封鎖的對策。中國的軍事規劃者既不能將自己的國家安全寄託在他國(美國)的良善意願之上,也不能假設美國將永遠對北京當局推行順應與善意的政策。因此,中國必須獲取一些可以嚇阻與防制美國走向封鎖中國的手段。中國不允許美國海軍接近中國的海岸。因此,中國的戰爭規劃者顯然決定,在離中國海岸的遠方接戰,將可以給予中國人民解放軍足夠的時間與空間來和美國海軍艦隊相抗。
中國軍方整備這些能力,並不意味著臺灣遭到受中國人民解放軍侵略的威脅。要侵略臺灣,中國需要的將不僅是海洋阻絕戰略(sea-denial strategy)所需的能力而已。渡海犯臺,需要能夠越過臺灣海峽並挺得住臺灣反艦系統反擊的兩棲作戰能力,而且需要轟炸臺灣的飛彈-無論是巡弋飛彈還是核武彈頭。此外,要渡海犯臺,中國還需要攻擊出入臺灣之船隻的能力,藉以完全孤立臺灣。但是,中國看來並未具備一支足以登陸的兩棲部隊,也欠缺執行島上決戰所需的多師團支援戰力。
換言之,中國確實正在建造五角大廈報告書所描繪與美國軍情部門所相信的那種戰力,但中國這麼做,未必只是因為臺灣。當代西太平洋的戰略態勢,是一個非常經典的戰略狀況:根據最壞劇本的戰略規劃準則,中國目前正在整備針對美國海軍的海洋阻絕戰力,且北京當局認為自己這種作法是防衛性的作法;同樣地,根據最壞劇本的戰略規劃準則,中國現在的作法被美國視為對美國根本國家利益-控制海洋-的威脅。根據同樣的準則,美國接下來必須採取的步驟-藉以維護美國的海洋控制權的步驟,將被北京當局視為企圖將中國的海上活動擄為人質的威脅,一個能夠直接傷害中國根本國家利益的威脅。
這個古典的狀況,將超越所謂的相互理解。這不是雙方相互理解不足的問題。事實上,雙方都非常理解整個狀況:無論對方現階段的意圖是什麼,意圖會改變。長期上,必須當作焦點所在的是對手的能力,而不是意圖。
因此,就長期而言,人們必須非常嚴肅地看待中國的行動和美國對這些行動的解釋。美國有能力威脅到中國的根本利益,而中國正在發展足以威脅到美國根本利益的能力。能力才是關鍵,雙方目前的主觀意圖是什麼,根本不重要。兩國未來十年後的意圖根本不可預測。
就像五角大廈報告書所說,中國正積極向俄羅斯獲取先進武器與軍事高科技。俄軍或許已經殘破,但是,俄羅斯的武器系統仍屬全球尖端。中國正在獲取俄羅斯的飛彈與戰鬥機/攻擊機科技,並且越要越多,越要越先進。與此相對,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挑戰美國之機會的俄羅斯,則持續供給中國所需。中國並不希望將中俄軍事合作的程度增強到足以威脅到中美貿易關係的程度。但與此同時,貿易是貿易而國家安全是國家安全。中國正走上挑戰美國的鋼索上,但中國認為自己勉力做得到-迄今為止,中國是對的。
美國的防衛政策:完全包圍
美國的全球軍事戰略正處於重大戰略調整的階段,準備從「全球反恐戰爭」回到九一一事件之前的全球戰略。
在二○○一年一月,蘭斯斐德(Donald Rumsfeld)帶著兩個關鍵性的戰略觀點入主美國國防部。第一個觀點是,今後美國的主要戰略挑戰,來自中國。第二個觀點則是,面對中國的挑戰,尤其是面對中國對美國在西太平洋之海洋霸權的挑戰,美國的唯一回應之道是科技,發展高科技武器構成美國戰略的關鍵。其後,九一一事件爆發,布希政府展開「全球反恐戰爭」,蘭斯斐德所提出的戰略見解與因應方案暫時被忽略。
在二○○六年二月,美國國防部公佈四年一度的「四年期國防評估報告」(QDR),這是美國政府在九一一事件後首次發佈的四年期國防評估報告,其中特別強調,中國是最有潛力與美國競爭的國家。同年五月下旬,美國國防部公佈二○○六年度「中國軍力報告」,堅定地認為,中國目前正在推進的軍事現代化,並不只是為了建設應付一旦臺灣海峽軍事衝突所需的軍力,而是具有長遠考慮、謀求發展全球性軍事投射能力的企圖。這些判斷,具體表明五角大廈對中國威脅美國全球海洋霸權的戰略關切。通過這兩份報告書,布希政權登場時的戰略見解,在歷經五年「全球反恐戰爭」的波折之後,重新成為布希政權末期的戰略見解,中國再度成為美國的首要挑戰,而美國應付中國挑戰的唯一解決之道是科技,其中主要包括反潛與反飛彈科技。
在美國與中國的霸權競賽中,太空競賽將是這場霸權爭奪戰的關鍵。對中國而言,主要的挑戰並不在於如何打擊到長距離的目標(美國海軍艦艇),而是在於如何看到遠距離的目標(美國海軍艦艇)。為了要能夠探測到美國海軍艦艇的所在,以便為飛彈設定足以攻擊到美軍目標的參數,太空為基礎的武器系統極為重要。對美國而言,重點是如何壓制來犯的火力,而壓制的前提是知道中國的飛彈或戰略轟炸機來犯。為此,太空為基礎的武器系統所提供的偵測能力,構成整個防衛的重心。簡言之,對海洋的控制要求著靈活的飛彈與太空為基礎的科技情報系統。因此,中國更積極地獲取太空科技,包括獲取足以阻撓、癱瘓乃至摧毀美國衛星的科技能力,而對太空為基礎之科技情報系統的保護,對美中雙方具有關鍵意義。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這些,都使美國.聖戰士戰爭的動態相對不重要。如果五角大廈相信中國軍事力報告書中的見解,那麼,阿富汗、伊拉克或其他的聖戰士問題,就顯得已經過時。「基地」(al Qaeda)無法推翻任何一個穆斯林政權,當代哈里發國家再生——賓拉登之夢——的威脅也不存在。唯一有趣的問題是,伊朗是否會轉向和俄羅斯、中國或兩國結盟。
和平之洋的凶滔
有一句古老的諺語說,將軍們總是準備上一場戰爭。古老的智慧經常是對的。美國軍方現在的主流思想是,未來的戰爭是不對稱戰爭、恐怖主義與反叛亂戰。這些戰爭當然都會存在。但是,從北京當局的角度來看,他們不會認為五角大廈真的相信這些就是未來的戰爭。當代中國在西太平洋對美國構成的挑戰,使一個陸地為基礎的伊斯蘭帝國會對美國的根本利益構成挑戰的見解顯得微不足道。美國無法通過不對稱戰爭來處理中國與太平洋海權爭霸賽。中國對美國構成的挑戰是一個勢均力敵之對手所構成的挑戰,這個對手擁有核武,正準備挑戰美國的海洋控制。
雙方都處於守勢,雙方都認為對方是長期威脅,雙方都採取行動來謀求抑制乃至解消其長期威脅。這就醞釀著衝突,並使衝突無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