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者的條件

(按:本文節錄自《李登輝的實踐哲學》中文版第四章,該書作者為日本知名學者井尻秀憲。)

  本章乃根據二○○二年八月密集訪談李總統與二○○三年的訪談,重新改寫而成。李登輝前總統不僅在台灣備受尊崇,近年來更因為他對日本等各國領導的重要性,提出深具洞見的主張與看法,受到國際社會非常大的矚目。

壹、政策動機、政策推展過程與意志決定的關係-從哲學家到國家領導人

  井尻秀憲:總統,今天是否可以請您談談擬定政策的動機,過程與意志決定三者之關係。不過,這些議題的對象是誰?若對象不清楚,我想也不可能講得明白。此外,可能得簡潔扼要說明,而且貼近日常生活。

  李登輝:針對推動政策的動機、政策執行過程與結果自己給怎樣的評價,這點非常重要。而目標,當然必須很清楚。也就是,對於我而言,我個人的哲學觀念是,這裡必須處理「人到底是什麼」這樣的課題。我們每個人認識世界,可以有非常多不同的過程,這點和推動政策的做法本身,有些不同。不同在何處?主要是現代科學。以我個人為例,我認為從農業經濟學到一般經濟學等,對於推動政策都非常有用。大體上,只要是基礎性科學,我都能不太犯錯地運用。比如,從簡單無機理論到統計學、會計以及所謂經濟學的選擇,推展政策時都必須有能力運用這些學問。

  井尻秀憲:您的話可以這樣理解嗎?也就是推動政治的「動機」方面,您會先問「人民需要什麼,如何才能讓人民生活更富裕」,抱持這樣的的心情與想法,用這樣的態度發展經濟,決定如何改變政策。是吧?那麼,您如此做法,和思想有關係嗎?

  李登輝:講到動機,應該還是和思想有關,然而,在推動政治過程中進行選擇,必須有相當綿密的選擇過程。這部分我也花了不少心思。比如,如果我早期不曾研究農業經濟這類精細的學問,可能就會被侷限在偏哲學與人的思考模式,而無法在現實面順利跨出步伐。特別是當社會對我有各種批評時,加以化解,更必須融會貫通自己所學的東西。雖然一開始不習慣,但得從自己專長的東西出發。所幸因為這樣做,在形成政策的過程中,我很多事做得合情合理,很少犯錯。這點我想非常重要。

  常有人說,我的性格同時具備兩個不同的面向,其中之一非常理性,另一個非常感性、重感情。這也就是說,直到今天,我面對問題一方面很重感情,但另一方面也很能用理性、科學的角度思考。總之,我總是同時運用這兩種性格處理事情。另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實踐哲學的問題。如果沒有「實踐」,即使針對政策有各種不同想法,仍無法有所實現。我想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而既然要實踐,當然得擬定具體政策。擬定政策的過程中,我所扮演的角色當然不是哲學家式的領導者,而必須是總統李登輝與政治家李登輝。我想,我和其他人有點不同的地方,就是這裡吧。一般人多半只有一種面向。

  井尻秀憲:同時具備兩種完全不同面向的性格,非常困難,一般人只重感性或只重理性。

  李登輝:這和我的情況不同。年輕時期我花了非常大的力氣思考人生問題,後來接受某些專業知識教育,養成科學思考方法,因此感性與理性並存。回想起來,正因為此等緣故,我提出的看法主張,通常不會流於廉價理想,不會打高空不實際,因為我充滿實踐力,我會清楚掌握事情該如何處理,並且從實踐哲學的角度,找出過去處理類似問題的有效方法,由此得到結論。總之,理性與感性同時發展,所以我推動政策更容易成功實現。

領導者的立場

  井尻秀憲:如果是這樣,那就得再談一個問題,那就是身為領導者的立場。任何一個國家以及民主社會,人們意見非常紛紜,一百人可能有一百種意見。身為國家領導者,面對民眾個別利益關係,乃至於個人利益衝突與恩怨等多到數不完的情況,應如何處理?這點李總統您的看法如何?

  李登輝:處理這類問題,我通常不會太依賴自己的主觀。我認為,領導者不必太主觀,某種程度反而應隨情勢發展,讓即使完全沒有共識的社會,也能在環境變化過程中逐漸找到方向、上軌道,這是非常重要的領導能力之一。

  井尻秀憲:您的意思是說,時間可解決許多問題,您也巧妙讓時間站在您這邊?

  李登輝:時間當然非常重要,必須讓時間成為正面助力。但也不可過度依賴主觀。有些人即使方向與方法等錯誤,即使抱持不當想法,還是得給他們時間,讓他們自覺自己的錯誤。也就是與其勉強、強硬地說「你這樣不對!我反對你這樣做!」不如耐心等待,慢慢讓當事人了解其中的利害關係。所以我說,當領導者不是那麼容易。

  大概很少人能針對這部分清楚論述。重點是深入論述時內心的平衡點,領導者進行各種指示時,其基礎思考、政策動機、決策與政策施行所展現的領導能力等,過去已經有許多人寫這類題材,但幾乎都語焉不詳。原因是,他們實在很難寫得清楚。畢竟要完全掌握這些因果關係相當困難,不容易寫得清楚明白。他們不太有機會像我們這樣面對面談,即使有許多人想寫這類題材,也不會想到用這種方法,不會像你這樣來問我。之前你來找我,我就決定講一些有內容的東西。井尻先生煞費苦心寫這本書,我當然也得把和這個題材有關、細微奧妙的部分,也就是決定政策與實踐過程內心的變化等,全部說清楚。

  相對的,目前台灣國家領導者領導作風不太一樣。面對不同意見與政治鬥爭,總是放棄原則,而對不需面對政治鬥爭的一般性政策卻又做得八面玲瓏。總之,其做法要領就是盡量避免產生摩擦而已。

  井尻秀憲:所以,最後的結論是,政治人物應堅持原則與理想。至於現在年輕人乃至於各式各樣的國家領導階層,即使知道他們領導方法有問題,總統您大概也不會明白點出,而會希望由時間解決,當事人自己省悟吧。

時間的重要性

  李登輝:我在此具體說明好了。比如,現在有「李登輝之友會」,全台灣各地都成立分會,然後選出總會會長。台灣有二十二個縣市成立「李登輝之友會」分會,全國總會會長可能和各分會會長不太認識,在此情況下,總會會長要發揮領導能力,絕不可搞壞和地方分會的關係。若彼此意見不合或某人討厭某人,我通常不會強力介入,而是希望總會與地方分會各讓一步,化解歧見。

  井尻秀憲:這樣的領導方式會讓底下的人感受到總統您很重視大家,是吧?

  李登輝:沒錯!在我的立場,不論面對全國總會還是地方分會,我都必須站在相同立場思考問題。在此情況下,總會與地方分會不至於突然衝突、關係惡化。雖然,有時會從總會或地方傳來一些抱怨彼此的話語,但我的領導方式是,即使有人說對方不是,我也認為應該讓時間化解問題,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也就是,不必急著要彼此決裂,而是緩和衝突,製造更多溝通機會,相互了解之後建立共識(mutual understanding)。然後,因為有共識,就會彼此協調、各自進行必要的修正。總之,如此做法可讓總會與分會即使初期見解不同,最後仍能妥協而建立共識。

  所謂領導能力,最高層次的表現大概就是這樣,否則領導者無法掌握狀況。這是一個例子,不管是過去的國民黨幹部時代還是總統時代,為人處世我都抱持這樣的原則。也就是,我不會直接表現自己的好惡,反之,我希望相關人士彼此協調、溝通而建立共識。

  井尻秀憲:早期奧地利總理克萊門斯.梅特涅(Klemens Wenzel von Metternich, 1773~1859年),召開維也納會議,被批「只會跳舞」。那場歷史性的會議,正式議程不多,與會代表大部分時間卻用來跳舞、交際。但事實上,持續跳舞、彼此認識與溝通的過程中,各國首相與外交官逐漸達成了共識。高坂正堯先生在他的《古典外交的成熟與崩壞》論文之中提到這個例子。「為什麼會不開卻持續跳舞!」,針對論文中非常重要的這個問題,高坂先生的結論是,站在時間這一邊非常重要,很多事情能靠時間解決。永井陽之助先生的《時間的政治學》,也持相同看法。

  李登輝:讓時間解決問題。因為時間是非常重要的要素。為何擔任總統十二年期間多達六次進行修憲?為何不一次修完?之所以不想一次完成,乃是因為我認為,太急著達成目標會導致很大的問題。雖然從某個角度看,可能有人會說「太浪費時間」,但事實上唯有慢慢來,才能真正把事情做好。

  井尻秀憲:總統剛剛提到「妥協」兩個字,您的意思是形成政治的相互理解與共識嗎?就像您剛剛提到的,拿破崙戰爭之後召開維也納會議,奧地利總理梅特涅採取這種做法。他認為一定要設法讓歐洲各國建立共識才行,而要形成共識必須時間。各國代表持續密集見面、開會。就像李總統您之前說的,就任總統之後很快了解到這一點,因此希望底下的人能敞開心胸、相互理解與合作,於是身為領導者的您曾數度向對方懇求,是吧?

  李登輝:沒錯。即使身為總統,我還是好幾次拜託對方。

  井尻秀憲:所以,結論是,您擔任總統十二年期間所擬定的政策,最後都能符合原先目標?

  李登輝:大概如此。和我們這種狀況堪稱對比的例子,就是摩西的《出埃及記》。摩西大概當初只是一心一意想離開埃及而已。就連走過紅海這件事,其實也是神幫助才完成,原先沒有準備。抵達西奈半島,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事。然後,神要求他上西奈山,在那裡授與他所謂的十誡。亦即,整個過程都是騎驢子看劇本,邊走邊瞧,並沒有任何事先計劃。

  反之,我推動改革有完整的計劃,政治改革完成之後該做什麼,我很清楚,還得實施教育改革、然後實施司法改革、心靈改革與領導者論等,這些都必須一一完成。為何必須這樣做,因為是歷史性事實所賦予我們的任務。

  井尻秀憲:我也讀過《舊約聖經》的〈耶穌亞記〉,耶穌亞是摩西的繼承人,他準備帶領以色列人民前往耶路撒冷,卻不知如何是好,數度請求神指示。然而,就像黑格爾說的,「心想事成」也就是想做的事都一一實現,其實相當困難。因此,「心想事成」的說法,其實有點「理性的狡智」的味道。

意圖與結果

  李登輝:意圖當然是有的。雖然沒辦法百分之百達成目標,但實踐過程中逐漸接近目標,就可以了。若不能如此,就沒必要長時間推展工作。我們必須花時間慢慢接近目標。

  井尻秀憲:舉個例子,已過世的高坂正堯先生指出,美國當初打算占領日本,卻發現很難達成,漸漸偏離目標。但後來他們得到的成果,卻和最初意圖相同。也就是,意圖和結果合而為一。確實也有這樣的例子。這似乎也像總統您的做法,想做的事清楚分幾個階段,一步一步實現。

  李登輝:若沒有分階段,可能會變成革命。反之,區分階段,才能按部就班逐步完成。

  井尻秀憲:確實,革命行不通。我突然想起一句話,總統您說「這是一場按部就班的寧靜政治革命」是吧?

  李登輝:那十二年堪稱是「不流血革命」。就某種意義而言,和明治維新相當類似,可能有很多人會認為,李登輝這傢伙真是極端複雜的傢伙。

謎樣的總統

  井尻秀憲:確實如此。就像美國中國通哈利.哈丁格說的,您真是一位謎樣的總統。

  李登輝:因為我做事、達成目標的過程中,所展現的面向非常多,也就是我必須克服各式各樣的問題。比如,我得解決宗教、哲學、經濟、農業乃至於社會等各類型的問題。

  井尻秀憲:很少看到類似您這樣的總統。這樣講好像有點失禮,不過,在世界各國總統之中,您真的是例外。

  李登輝:總之,台灣就是用這種方式完成民主化。但坦白講,李登輝受到指責與非難,說不定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李登輝在想什麼,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沒辦法事先說服自己支持李登輝。

  至於我個人,很清楚有兩件事實不可忽略,那就是「身為台灣人的悲哀」以及「外來政權」。沒辦法,我從小就對社會正義與社會公義非常堅持。我不想讓人民困惑,盡可能避免讓他們接觸不好的東西。也所以,我討厭共產主義。共產主義常為了達成目的而不擇手段,完全不照顧人民,不理會人民的感受。我對於這類做法,非常批判。

  井尻秀憲:是不是您認為,共產主義只會用意識型態或暴力控制人,導致非常多人慘烈犧牲?

  李登輝:沒錯!共產國家領導者殺了那麼多無辜百姓,卻裝出一臉無辜表情。共產主義者總說共產主義多好,但事實不然。

  井尻秀憲:不過,李總統您能接受批判,甚至針對各種批判進行精神性等的分析,真是不簡單。

  李登輝:哈利.哈丁格說的沒錯,李登輝這個人真是謎樣人物。

貳、領導者的條件

台灣課題的變化

  李登輝:在台灣,擔任領導者的最重要條件,就是不可製造政局不安。就這部分而言,民進黨做得非常不好。陳水扁政權排除過去幫我處理中國問題的人不用,經驗無法傳承,想法與主張不受青睞。但事實上,李登輝政權的團隊在中國政策方面,見解深且能夠平衡內外,做了許多不簡單的工作。可惜,扁政權團隊不了解這項事實,他們欠缺經驗,過度侷限於「台灣獨立」的想法與口號。

  井尻秀憲:台灣已經是獨立國家,恐怕喊「台灣獨立」也會受質疑,到底是要從何獨立?

  李登輝:另一方面,國民黨親中國勢力愈來愈強大,馬英九先生恐怕也很難擺脫這種勢力的影響。在此,了解「台灣課題」的變化非常重要。台灣最重要的課題是已經成功建立民間社會。第二項課題是,民主政治架構成熟。第三個課題是,族群,特別是外省人與本省人的省籍矛盾如何解決。第四項是國家的自我認同問題如何建立。第五項是長期的國家資源分配如何取得平衡。最後一個問題是,台灣如何永續發展。所謂民間社會,應該指的就是公民社會。其特色是,民眾、民主乃至於族群多元化,我們希望能建立像美國那樣的多元社會,建立民眾的國家認同。這些是我們長期努力的目標。而在國家自我認同方面,我們最關心的是台灣永續發展的問題。至於領導者的條件,重點是領導者的品格與價值觀。

日本文化的「情緒與形」

  李登輝:井尻先生寫了一本很重要的書《現代美國知識份子與中國》,指出美國知識份子對中國的看法與想法,很明顯影響了美國政府的亞洲政策,只不過一般人不太注意到這點罷了。美國學術界的中國通多半同情中國,卻用嚴厲眼光看待日本。所以,我之前撰寫《「武士道」解題》,並且寫關於「奧之細道」的文章,希望藉此闡明日本文化的特徵。日本有非常高度的精神文化,具備非常高尚「情緒之形」的精神內涵。只可惜,日本所擁有的這些特質,外國人幾乎都不太能了解。

  去年(二○○七年)我尋訪「奧之細道」,針對這部分體驗寫了一些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是日本人所擁有的「情緒與形」,以及日本人在和自然調和的過程中所形成的非常和諧的生活方式。就像古代老子所說,「道可道」(道應該讓它扮演道的角色),日本人已將「道」融入自己的生活。不論茶道還是劍道,一切都是「道」。雖然日本人不喜歡放在嘴巴講,但藉由自然的行為,生活處處無不是「道」。這便是日本精神文化的特徵。

  井尻秀憲:就日本文化形成的特徵而言,最根本的問題是什麼?

  李登輝:日本文化形成過程中確實出現了一些特徵,這部分非常具有特殊性,那就是我常說的「誠實與自然」。日本古代武士就已強調「誠實」,加上後來吸收外國文化,日本人非常包容地讓各種文化進來,和自己的文化融合,形成新的文化。這是非常具有特色的部分,至於「武士道」,雖是鐮倉時代之後陸續成形,但其根源是日本人自古就有的獨特思考模式。這便是日本文化的形成與價值所在。

  今後日本人反而更應該團結起來面對世界。日本已經是自由社會,當然不可能進行言論管制。只是國民的想法與價值觀仍須某種程度整合。未來日本不可內部吵吵鬧鬧,而應處理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如何才能扮演好亞洲領導者角色。過去多年的努力,眼前是具備成功條件的。

菁英教育的重要性

  井尻秀憲:日本因為過去戰敗的緣故,六十多年來持續受到非常大的屈辱,只能低姿態發展外交。

  李登輝:沒錯。面對中國也是必恭必敬,不敢挺直腰桿。今後日本絕不可繼續如此,而必須改變思考與政策。比如,防衛廳應擴大為防衛省。另外,多年來日本遵循「美國主義」,推動民主教育與寬鬆教育。為何我稱之為「寬鬆教育」,主要是因為學校老師可以任意教導學生、毫無章法。類似這樣的弊病必須在教育基本法予以明確規範,日本得稍微實施完整而踏實的菁英教育了。我認為,日本還是應該要有菁英。

  日本近來政界重視親民與普羅化,但普羅大眾不可能治理大眾。政治工作無論如何仍須培養菁英,即便美國與英國,也都持續存在菁英教育。比如,英國政界重要人士,高中多半就讀伊頓中學。原因是,這個學校實施系統菁英訓練。美國類似的部分大概是哈佛與耶魯等學校。這類菁英教育重點何在,主要是提高教養。任何國家至少必須有些菁英接受高度教養的教育,就像早期日本舊制高等學校,能力強的學生在此培養愛國愛民情操。總之,菁英教育之中,教養非常重要。

  井尻秀憲:所謂成功的教養教育,是不是說,不管這些學生日後成為科技人才還是企業經營者,都必須學習完整的歷史、哲學、藝術與科技?如果不是這樣,當事人可能會侷限在小小的現實問題、現實利益以及物質方面,卻忽略更重要的本質性價值。

  李登輝:早期東京大學出身一定是一流人才,但最近即使東大畢業的人也未必有能力當總理大臣。原因何在?或許今天東大還是能給學生知識,但卻沒教他們治理國家的方法,也沒讓他們在學校培養這方面的想法,學生一心一意只想找工作、賺大錢。就連日本外務省官員也都是類似狀況。他們努力的目標是升遷,卻不願為國家利益辛苦付出,擔心太認真做事反而沒辦法升官。這是日本政治界現況,政治人物總是把升官當作最重要的目標。

  這種弊病非革除不可。我想,日本今後最需要的是後藤新平這樣的人才,開拓新局面,並且具備深厚的耐力、靭性乃至於自治能力,又能注意導正國家與社會秩序。教育這部分不做好不行,時下年輕人都想一步登天,滿腦子都是賺錢。日本確實非變革不可了。也因此,憲法必須修改。

日本非改變不可

  李登輝:修憲這個議題可能會有人反對。反對者應該是站在個人的立場思考,這是不對的。因為政治事務最重要的是抱持「我是不是我的我」、「我是誰?我究竟是誰?」、「我就是不是我的我」的信念。日本目前的困境得進一步深入探究,而其解決方法,我想就是以具有日本特色的哲學以及西田哲學作為基礎的思考方法。其中,最重要的是「場所論理」。總之,我們必須從這個角度重新思考問題,形成輿論,引導民眾。

  井尻秀憲:日本戰後六十年來抱持經濟發展優先的信念,經濟確實有不錯的成就。但只有這部分畢竟不足,因為戰敗,戰後日本被迫做了一些不必要的事,所以,只靠經濟發展不可能解決所有問題。

  李登輝:經濟當然也是日本這個國家的重要力量之一,但還有更重要課題,那就是日本是否能在國際社會抬頭挺胸?日本能在國際社會扮演什麼角色、發揮什麼能力,當然非常重要。井尻先生長期和我接觸,我想你一定清楚了解,我從政的理念與方法一向是,安安靜靜不喜歡大肆喧嚷,事情一項一項做好,精確掌握問題。我要求自己,必須能夠真正領導國家發展。日本當然也需要類似這樣的國家領導者。這個國家,未來仍值得期待。至於,日本能否成為亞洲國家的領航員,關鍵是能否修正過去不正確的亞洲政策與相關對策。而要達成這項目標,得先結集更多菁英,讓他們一起發揮力量。

  比如日本打算成立類似國家安全會議的架構,當然不只總理一個人,還得各式各樣的智囊和高手,群策群力才能發揮功能。特別必須注意的是,國家安全會議所需智囊幹部,腦袋與想法必須和過去不同,不能抱持六十年來慣見的思考模式。六十年來日本經濟快速發展而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但政治上卻對美國唯唯諾諾,被牽著鼻子走。當然,有些是不得已,日本終究得想辦法擺脫這項困境。日本人擁有高素質,處理傳統與進步整合的問題,應盡量維護優良傳統。我費力寫《「武士道」解題》正是為此緣故。我希望更多人了解,日本傳統精神文明具有非常高度的文化水準。然後,更重要的是,這種高度精神文明與文化水平,必須能自然融入人民的生活。

領導者的要件

  井尻秀憲:聽說李總統正在撰寫關於領導者應具備哪些條件的書籍(編按:《最高領導者的條件》,已出版),希望作為政治領導者教科書。

  李登輝:是的。我想把過去領導國家的經驗寫下來,提供需要的人參考。寫好之後,剛好總統大選前民進黨即將舉行初選,做過行政院長的蘇貞昌來訪,就把那本書送給他。我的意思是,想做總統的人應先知道,好的領導者應具備什麼條件?

  我認為,成功的政治領導者必須具備五個要件:
其一,要有信仰。只有自己一個人不行,還要有神加持才行。那麼,神是什麼?神會給怎樣的指示?以我個人為例,身為基督教徒,我認為聖經中所闡釋的信念,最重要的部分是社會公義。亦即,政治領導者必須抱持「公義精神」,作為為人處世的基本原則。這是信仰的第一步,不論遭遇多大的困難與挑戰,都必須堅持「公義精神」。
其二,要有所覺悟,隨時可以放棄權力。
其三,要有非常清楚的公私之別。
其四,身為總統,別人不願碰、不敢碰的事情,應率先攬起來處理。
其五,不要迷信領袖魅力(克利斯瑪)、製造領袖魅力的假相。許多政治人物喜歡利用電視與報紙等媒體塑造領袖魅力。但對於人民而言,這不過是幻象,幻象總有一天會破滅,到時候情況會很悲慘。所以,一流政治人物絕不玩造神運動,而是誠實面對人民,絕不說謊,這也是領導者重要條件之一。

  井尻秀憲:第四點「身為總統,別人不願碰、不敢碰的事情,應率先攬起來處理。」我想最好的例子就是,一九九九年發生九二一大地震,總統身先士卒進入災區戡災(參照李登輝《九二一大地震救災日記》)。此外,第五點領袖魅力的問題,撰寫《支配社會學》的馬克斯.韋伯也指出,所謂領袖魅力不過是「短暫、短期的」的假相世界。

  李登輝:我撰寫領導者條件的文章,最有趣的部分是領導者的品格與價值的相關討論。話說二次大戰期間,美國一艘驅逐艦和德國潛水艇展開激戰,後來被拍成電影「海底喋血戰(the Enemy Below)」(一九五七年)。電影之中驅逐艦艦長和參謀有一段對話,該艦遭遇生死關頭,正待艦長最後抉擇,艦長卻猶豫了。參謀長便上前告誡,「身為艦長,你絕不能說沒辦法或者不知道。因為全艦官兵的生命,都在你一念之間」。易言之,領導者必須有很清楚的想法與方向,並且貫徹始終。

  美國經營管理學大師、前不久亡故的杜拉克博士也說過,團體內意見最多的通常是有能力的知識份子,動不動就發表看法。組織領導者必須能駕馭他們,若不能讓這類人才有所發揮,公司營運很難上軌道。有好人才公司才有發展,領導者不可因為領導統御困難就討厭人才、排斥他們。杜拉克博士強調,成功的領導者絕不會做劣幣驅逐良幣的事。領導工作非常辛苦,下屬不易搞定,卻必須概括承受所有成敗的責任。居上位者有容乃大,乃是理所當然。

  井尻秀憲:一九九二年曾蒙總統單獨接見,當時您送給我一本杜拉克博士的著作《從不確定到實用主義的時代》,那本小書也清楚提到,您剛剛說領導者所應具備的條件。

重視組織與實踐理性

  李登輝:領導國家的經驗很重要,而領導者必須具備的條件,除了前面提到的五點,我想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課題,那就是應建立怎樣的領導組織。這部分也和日本有關。我要講的是過去擔任總統時代的國家安全會議。根據台灣憲法,行政院長是最高行政首長,總統對內政幾乎沒有任何指揮權。那麼,總統用什麼方式領導國家、指導政局發展?最重要的是透過國家安全會議這項組織。也就是,總統擔任國家安全會議主席,行政院長、考試院長、司法院長與各部會首長,擔任該會議委員。

  這些人全部召集開會,進行指示,就可統一步調。但說是統一步調,其實總統不能主動提出建議或主張,而必須維持被動的形式。比如,針對國防部、經濟部、財政部等首長提出的建議案,做某種程度的修正與指示。也就是,必須維護首長們的尊嚴,讓他們把會議上總統給的修正意見拿回去研究,修正之後再提到行政院會議上核可、付諸執行。在此過程中,總統的意見順利成為政策的一部分,但客觀上,政策仍由部會首長對外發佈,成敗責任當然由他們承擔。也就是,過程中總統只在會議上表達意見,從無到有推動政策的仍是部會首長。

  井尻秀憲:這是走迂迴、間接影響的方法,是吧?如果說這是不採暴力或直接干預的政治藝術,應該不為過。而這正是民主政治的價值。

  李登輝:領導者還有一項課題,那就是如何掌握決策的時間點。這也是總統能力高低關鍵所在。政論家田原總一郎先生曾撰寫文章評論《「武士道」解題》,指出因為受戰後民主主義教育,不是很能接受武士道,但他不得不承認,現在日本出現重回武士道的思想潮流。這看法沒錯。而對於新渡戶稻造先生寫的《武士道》,我在解題之中盡可能詳細地進行說明與解釋,但該批評的部分也毫無保留。

  比如,我個人是基督教徒,很重視一個問題,那就是基督教徒為何要有宗教信仰。我也曾困惑,為何瑪麗亞沒結婚卻能生下耶穌,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死亡三天還能復活?就生理學與生物學而言,這些都是不可能的事,既然不可能,為何宗教上必須認同?後來我才了解,這就是信仰本質,也就是如康德所指出的,從「純粹理性」進入「實踐理性」的階段。

  井尻秀憲:您的意思是說,宗教重視的不是「純粹理性」而是「實踐理性」,重點在於實踐。換個角度看,所謂「實踐」,是不是就是信仰,以及從事信仰這件事?

  李登輝:康德所謂的「實踐理性」包括愛國、宗教信仰等等。其中,他認為最重要的是實踐。

應扮演亞洲領頭羊角色的日本

  李登輝:日中關係方面,今後日本勢必得和中國對抗、戰鬥。身為亞洲領導者的日本,今後應如何面對中國,我不是日本人,不能說什麼,但仍想表達一點意見,那就是二○○七到○八年,亞洲各國內部都出現政治調整動作,許多國家舉行總理選舉乃至於國會議員選舉,到處熱鬧滾滾。

  中國問題方面,各國關心中國目前所面臨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我想這也是亞洲國家都必須掌握的課題。中國本身最大的困擾則是,雖然經濟快速發展,但有泡沫之虞,經濟成長率必須降到八%才行。其中,最須迫切處理的是金融問題,但恐怕再怎麼努力都不可能圓滿解決,因為其問題遠比過去日本經濟泡沫破滅還嚴重。中國顯然認為,可隱瞞其內部金融問題的嚴重性,用經濟成長加以掩蓋。然而,前年(二○○六年)開始,日本、韓國與美國等國家對中國的投資快速減少。投資增加的只有香港與維京群島等地。這些新增的外來投資減緩中國金融問題惡化的速度。其中也包含台灣。這部分我很擔心。

  井尻秀憲:近年來中國貪官污吏問題非常嚴重,馬克斯.韋伯在其《支配社會學》中指出,「領袖魅力日常化」進一步會出現「官職領袖魅力化」的現象,造成經濟關係扭曲。其中最常見的問題是貪污腐敗蔓延。

  李登輝:為了解決這項嚴重問題,中國胡錦濤主席對日本禮讓三分。比如,若有人建議中國和日本建立戰略互信關係,胡錦濤可能會當場答應,過去的江澤民則不可能。江澤民總是氣勢凌人,反之,胡錦濤處理事情較慎重。他不多話,做事卻很認真、徹底。當然,就這個問題而言,也不可過高或過低評價日本扮演的角色。同理,我認為中國大陸也希望台灣安定,因為若台灣不安定,勢必會對中國大陸造成不良影響。只可惜,台灣當前領導者腦袋不是那麼好,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參、領導力與權力-與蔣經國、陳水扁的比較

蔣經國學校的六年經驗

  井尻秀憲:總統,也許有點雜談,可否請您談談領導力的問題?

  李登輝:就擔任領導的準備工作而言,關鍵在於當事人的歷練與思想背景。所以,想成為國家領導者的人,必須有更多的歷練與考驗,並得有能力整理自己的歷練、加以活用。就此而言,我在「蔣經國學校」的六年期間,收獲相當多。在那之前,我個人已累積了一些思想基礎,進入蔣經國學校,根據這些基礎鍛鍊能力,培養解決問題的方法。其中,美國實用主義做法,也進入參考選項。總之,我的思考與做法非常多元。

  井尻秀憲:很多國家領導者都是長期巴望成為國家領導者,最後才如願以償,相反的,總統您一開始並沒有成為國家領導者的想法。或許可以說,那只是偶然。當然,就結果而言,您成為總統,並且實踐自己的理念。這樣的作風,讓日本人非常佩服。

  李登輝:但事實上,我這方面的作為,也和日本教育頗有關聯。也正因為如此,我希望透過教育,培養更多類似觀念與想法的人。

  井尻秀憲:對於日本領導者,這的確是很值得參考的做法。畢竟單單出發點與觀念就不一樣。李總統您一心一意只想做事,和其他絕大多數國家領導者只想到自己完全不同。

  李登輝:所以,雖然日本也有許多人討論國家領導者應如何如何的問題,都沒提到更長遠、更基礎的課題,也就是領導者如何掌握根本的做人道理,反而只想如何成為國家領導者,卻忽略應該先把人這個角色做好。換言之,其實不一定得建立什麼國家領導者理論,在我看來,只要孩童教育階段打好國家領導者所需的基礎,未來只要有機會,任何人都能做好總理這樣的角色,成功地當總統。最好的做法不就是這樣嗎?

為誰努力工作?

  井尻秀憲:陳水扁先生剛當選時,您曾表示非常感動。那是因為您認為,貧困出身的陳水扁先生能成為國家領導者非常不簡單嗎?

  李登輝:我當時之所以感動,當然是因為他是台灣支持本土政權的人所選出,而且因為是民選總統,我當然予以尊重。

  井尻秀憲:陳總統說過,「不需要偉大的總統,但需要偉大的人民」。然而,後來他擔任總統的作為,卻是極端走民粹主義,我有這種感覺。果然,不具備某種高度的領導力,難以成功扮演國家領導者角色。就陳總統而言,理想與現實未免落差太大。

  李登輝:是的。今天我們討論國家領導者應如何如何,井尻先生我想你也了解,過去我和國民黨的關係,以及擔任國民黨主席、執政的那十二年,抱持怎樣的心態、做了怎樣的事情。那段期間,台灣可說主要有兩種人,一種是「推動改變者」,另一種是「被迫改變者」。

  井尻秀憲:記得第一次單獨晉見李總統之際,當時台灣立法院長還是外省人梁肅戎先生,我和他熱烈長談六個小時左右。他很不滿,包括他在內的外省籍人士為國民黨付出如此之多,今天卻受本省人如此批判。照總統您的見解,梁先生大概屬於「守舊」也就是「被迫改變的一方」,而李總統您是「改變者」囉?

  李登輝:他們是拚命為國民黨奉獻心力沒錯,但可惜目標與方向沒有掌握好。也就是,一切努力只是為了黨本身,卻不是為了人民。對於我的勸告,他們聽都不聽,實在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比如,黨存在的目的是什麼?政治的目的是什麼?這些根本問題,他們沒有深入全面地檢討與反省。我的勸告他們聽不進去,那就是剛剛提到的雞同鴨講問題。我的話,他們確實聽不懂。

蔣經國與李登輝

  李登輝:上週我在國史館聽到這樣的說法。某台灣政壇人士提到,「照某某人的看法,李登輝先生是非常獨裁的,他幾乎都不徵詢我們的意見。相反的,蔣經國先生過去常把我們叫過去,聆聽我們的意見」。比如,蔣先生會說「你太太還好嗎?孩子呢」等等。得到蔣經國先生類似的安慰,大家都很高興。所以,這位政壇人士強調,「我們非常感謝蔣總統,他對我們非常關心,在他底下做事,一定能夠出人頭地」。總之,這位人士一直有類似的想法。

  但我非常厭惡類似的觀念。我覺得,國家領導者和幹部更重要的是必須有相同的信念,而不是只會做個人的關懷,用這樣的方式督促下屬做事。當然,蔣經國先生也曾關懷我個人,這點我也非常感謝,但我們彼此都很清楚,這不是最重要的部分。總之,掌握這兩種不同的做事態度與觀念,某種程度就能了解當今台灣政局混亂的原因。

  井尻秀憲:說的也是。大部分政治人物都希望被上面的人摸頭,受上司稱讚。而且,總有一天要離開政壇、離開人間,所以,走的時候得想辦法多累積財產。只是,類似的想法未必能心想事成,政治工作不可能如此輕鬆如意。

  李登輝:所以,我不喜歡這種無聊做法。與其專門做世俗、沒有營養的事,不如進一步談有建設的問題。確實,我不擅長也不喜歡,動不動把部下叫來摸頭、安慰鼓勵他們。當然,有時迫不得已,我還是會這樣做。

  井尻秀憲:就結論而言,如果政界高層人士總是這樣相互取暖,只有一小圈圈的人彼此照顧,領導者用這樣的觀念領導國家,一般民眾會如何感受?這類作風,根本上不會重視民眾想法,也不會苦民所苦、全力為民眾做事,反而掌握政治權力就進行分贓。

發想差異與言辭差-「改變者」與「被改變者」的差異

  井尻秀憲:剛剛您提到觀念與想法的根本差異,那麼,是不是可以說,某種意義而言,「應該被改革的人」通常違背時代潮流,也就是他們無法呼應台灣社會的要求,抓不到時代趨勢。反之,總統您敏感地察覺到這種現象,並且決定「非加以改變不可」,是吧?

  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明治維新時的新撰組與會津藩白虎隊。他們全力支援幕府,流血流汗,最後有的自殺身亡。但要說勝利的一方就能輝煌騰達,戰勝的軍官像江戶時期的「外樣大名」(譯按:德川勢力掌控天下之後才加盟的諸侯),勝者為「官軍」,敗者則淪為「賊軍」。類似的狀況,台灣這幾年也出現了。

  然後,時代環境變化的問題也很重要。蔣經國總統生前說過,「時代在變,環境也在變」,強調「我也是台灣人」,針對這點,總統您看法如何?

  李登輝:蔣經國總統確實注意到時代潮流已經不同,可惜其他人腦筋轉不過來。蔣故總統已經放棄永遠掌控權力的想法,他認為總統只是一個位置而已,重點是做事。也就是,總統就做總統該做的事,想辦法運用自己的權力,把事情做好,而不是擁有權力就拚命鑽營,利用權力滿足私慾等。蔣故總統這方面的想法,和其他政權既得利益者不同。
時代環境

  井尻秀憲:重點是責任。也所以,當我們在社會組織之中坐上某個職位,就得承擔相對的工作與責任,有時日子愈過愈辛苦,甚至會有希望一無所有反而輕鬆的想法。總統您過去領導政權,當然也會遭遇心理負擔非常沈重、嚴苛的狀況,但您都發揮強靭精神力量,堅持繼續實踐,最後才有十二年執政的亮麗成果。

  我們每個人都活在特定時代環境,而環境會不斷改變,從出生開始,每個時代狀況都不同。但另一方面,自己做的事,也可能在留下記錄,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這樣的經歷與體驗,我想也是一種人生哲學吧。

  李登輝:確實,人生哲學和時代環境有關聯。就國家與個人的關係而言,國家終究是由許多個人所成立。如果我們講多元社會(multiple society),當然必須重視個人擁有在多樣化權力社會狀態下的各種人權問題。其中,政治人物應努力讓國家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一致,而不可將掌權者莫名其妙弄出來的東西,強迫推銷給人民,要求他們接受。常有人辯論,怎樣做才是真正對國家有利,這個問題從長、短期來看,結果完全不同,是吧?而其間的取捨,得由國家領導者判斷。我的情況則是,如果是短期、中期,可能會有不同看法,但從長遠角度觀察,應該可以說,我是「沒有野心的領導者」吧。

  井尻秀憲:應該沒問題。只不過,「沒有野心」這句話容易給人有野心的感覺。還是會有人這樣惡意曲解。

  李登輝:那我就得用慈悲與寬容面對他們了。在台灣,政治人物特別是領導者確實很難擬定國家未來的發展目標,但這件事非常重要,非常有意義。

  井尻秀憲:政治人物講慈悲與寬容,大概也只有李總統您了。就我個人的觀察,您長期的作為,確實都展現慈悲與寬容的特質。

  李登輝:我曾針對「慈悲與寬容」這個課題,在《台灣的主張》與《台灣的智略》,有所討論,並指出「慈悲與寬容」是許多觀念行為的提昇與「止揚」。

  井尻秀憲:確實如此。我想,這也正是西田哲學「純粹經驗」與辯證法的止揚吧。這部分,前面已經數度討論,簡單講就是,您的思想與哲學發展不斷一步一步往上走。以我個人為例,實在沒什麼成就,一直停留在低階、只重視個人的發展,不像總統您已經上到非常高的階段,正在針對前述西田哲學的「純粹經驗」進行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