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浮士德」－李登輝

孫慶餘　　政治評論家

　　你究竟是誰?我是那力的一部分，總是想要為惡，結果總是行善。－歌德(浮士德與魔鬼對話)

　　李登輝路線大轉彎，公開宣示「不必追求台灣獨立，台灣已是主權獨立國家」、「我不是台獨教父，也從未主張台獨」、「追求台獨是退步的，而且是危險的」，宛如搗翻台獨馬蜂窩，立即引來近年崛起的新獨派狠命攻擊，各種抹紅抹黑手段層出不窮，連孫女擁有兩棟豪宅的內幕都放出來了。但李登輝的2007開春震撼彈，真的如外界以為，只是他多變身影的另一次變化嗎？還是具有更深意涵，是李登輝終極關懷的顯現，有如浮士德的「最終追求」？

　　西方啟蒙時代從英國序幕，在法國達到高潮，而以德意志的康德、歌德為其壓軸。歌德的啟蒙代表作就是《浮士德》，以永不停歇的「追求意義」為基調，又以浮士德的的「不滿足」及「不怕犯錯」而譜成悲劇。以致廿世紀初史賓格勒寫《西方的沒落》，把浮士德的悲劇性追求做為西方文化象徵(尤其是日耳曼文化)。啟蒙象徵原是樂觀理性的阿波羅，史賓格勒卻改成陰鬱激情的戴奧尼索斯，而以「浮士德靈魂」稱之。原因無他，不斷的追求本身就帶有遭遇毀滅的因子！

　　李登輝的一生正是不斷追求的歷程。在中學時，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磨廁所」(以石塊磨去又薰又臭的尿垢)，他甘之如飴，以磨練自己。當皇民化公民汲思為天皇效力時，他卻選擇農經，為了幫助中國廣大農民。日治時代結束，台灣「重歸祖國」，社會發起研習三民主義風，他卻鍾情關懷勞工的馬克思主義，並涉足台共外圍組織。即使後來被蔣經國賞識，加入國民黨，李登輝也不是正統主義者，更不是一般意義的乖乖牌，當然也不是國民黨統派懷疑的「台獨」。而毋寧說，他是一個浮士德式的向上追求者，對現狀的「不滿意」是激勵他追求的動力。

　　浮士德和魔鬼打賭是墮落嗎？不是。他是為追求人世的「終極體驗」，如愛慾、成就、狂喜、真善美。他發現皓首窮經的學者生涯無助人生意義，在自殺未遂後，萌生了「遍歷人生」的渴望。魔鬼梅菲斯特適在此時出現，讓他滿足一切，等他心滿意足，喊出「多美好啊，請停停」時，他的靈魂就屬於梅菲斯特，情願永淪地獄。

　　而浮士德真是想以地獄(這是中世紀最可怕的懲罰)交換人世短暫的榮華嗎？也不是，在浮士德和魔鬼打賭前，上帝已先和魔鬼打賭，相信「人在奮鬥追求時，難免失誤，但像浮士德這樣的善人，在摸索中不會迷失正途」，亦即魔鬼的誘惑不會成功，浮士德不會真正墮落。

　　果然，魔鬼安排吃喝玩樂，浮士德不為所動；安排與純真少女瑪甘談戀愛，以悲劇收場；安排高官厚祿，周遭盡是虛偽腐敗；安排與「人間至美」的海倫結合，以海倫離去而夢碎。最後，晚年的浮士德回到濟世救民、建立人間烏托邦的原初理想。他說：「我為幾百萬人開拓新土，我完全獻身於此。這無疑是智慧的最後定案：要日日開拓生活和自由，才能享受生活和自由。我願見到人群熙來攘往，在自由的土地上住著自由的國民！」

　　浮士德的「最終追求」，追根究柢是造福人群。他滿足了，喊出「多美好啊，請停停」，而情願遭受毀滅，讓魔鬼捉去。但他毀滅了嗎？這也是李登輝面對的大問題。歌德的答案卻是否定的：就在魔鬼準備帶走浮士德靈魂時，上帝派來天使拯救浮士德，唱道：「凡是自強不息(認真奮鬥向上)者，最終都會獲得我輩拯救！」

　　歌德寫的不是過時的基督教救贖劇，而是啟蒙時代的英雄史詩：「我願見到人群熙來攘往，在自由的土地住著自由的國民。」李登輝召開國是會議、中止動員戡亂、廢除刑法一百條、國會全面改選、總統直選、特殊兩國論，以至最近宣示「台獨的階段性任務早已完成」，一路行來，孜孜矻矻追求的，正是這個終極關懷。他之不怕被毀滅，勇於改變，也是因為如果台獨問題不解消，台灣就無望團結，藍綠陣營就會以統獨「假議題」繼續製造分裂，「贈送中國提早併吞台灣的時程表」，此時台灣就既沒有「自由的土地」，也沒有「自由的國民」了。

　　啟蒙英雄史詩絕對不是墜落的史詩，四十年前大家也在彭明敏、謝聰敏的《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看到相同的史詩。但四十年後，因為統獨對立激化，中間地帶被民進黨扁游體制及尾巴團體刻意抹消，連彭明敏也忘記了自己的史詩，肆意責罵李登輝。其他「有奶便是娘」的獨派更稱李登輝是「背叛」、「毀掉了自己」。對這些人來說，台灣獨立建國才是重要，台灣毀掉並不重要。他們的邏輯與多數人相反：贊成統獨對抗的才是生存，才是正義，反對統獨對抗的就是毀滅，就是不義。

　　黑格爾說得好，人們把自己的對立面視為不共戴天之仇，其實是反對自己體內的「他者」。所以國民黨以黨國法西斯對付異己，執政後的民進黨及「新獨派」也以台獨法西斯對付異己。黨國法西斯與台獨法西斯形成一體的兩面，後者既是前者的復仇者，又是前者的複製品。

　　但李登輝有一論述是無可挑戰的：「獨立」的意思是脫離統治者，取得獨立自主地位，而2000年政黨輪替成功，原先的統治者及原始殖民政權已淪為在野黨，民進黨成為執政黨，也就是成為統治者，統治者還要向誰爭取獨立？莫非要脫離自己？脫離自己宣誓就職的中華民國？還是脫離中國(共)？但中共有管轄中華民國台灣嗎？

　　「新獨派大老」李鴻禧講了一句老實話：「說台灣不是主權獨立國家很危險，會導致台灣被中國及國際社會視為叛亂團體。」這句話有如浮士德的拯救，不只讓李登輝「反台獨」的罪名獲得平反，也讓他的終極關懷得以彰顯，讓中間路線重新回到台灣。歌德劇中上帝對浮士德的肯定即(「這樣的善人在摸索中不會迷失正途」)，同樣適用於李登輝。

(本文轉載自財訊月刊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