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7.7轉載自老包專欄部落格
親愛的讀者,馬政府的御用兇器特偵組,正式砍向前總統李登輝,以一樁十七年前的國安密帳案,羅織李先生「貪污」,將之起訴。這件事讓我想到去年寫的一篇「雪融的時候最危險」文章,大意是說從各種跡象可以看出馬政府很不得民心,國共聯合陣線在台灣打造的殖民戲碼可能會崩盤,這個時候就像「雪融的時候」,眼看著春天就要來臨,但其實同時也是最危險的時候,因為大環境佈滿了陷阱,冰雪融化所帶來的破壞性能量,一不小心就會把我們吞噬。
「雪融的時候最危險」,這句話更早之前,就是前總統李登輝說的。那是一九九三年初的事。在前一年,他才費盡苦心讓大家習稱的萬年「老賊」退職,又廢除了刑法一百條(當權者隨時可以用「思想有問題」,將人抓去關起來的法條),接著又廢除從戒嚴法借屍還魂的「國安法」,然後把老百姓聞之色變的警總也廢除了(現在想想,馬政府指揮的特偵組,其嘴臉和當年的警總很類似)!我們現在講這些,好像是在HBO看了一齣外國電影,不看也不會少一塊肉,那般的稀鬆平常;但試想,李登輝其實也可以不必這麼做,加上「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他將是另一個蔣家強人,美國老大哥照樣會支持他,以他的聰明才智及揮舞權力藝術,他的權勢必然更猛,而不經民選的總統職位,又可以一再連任……那麼他今天還是偉大的李總統──那個起心動念指他「貪污」的檢察官,還沒有開口,馬上就進了大牢!
我們看待事情,一定要從這樣的鳥瞰角度探親,才不會被成堆的偽知識騙了。一九九三年初,李登輝真正要改革的大菜上桌了,那就是他選擇正面對決最大的軍頭郝柏村(當然,他也可以選擇和平共存,維護軍方舊勢力的利益)!他準備在二月四日撤換郝柏村(閣揆),這個時候,舊勢力串連要發動軍事政變的訊息,始終沒有斷過。李登輝並沒有因此畏懼而停止他的改革步伐,但他向親近的人說了這句話:「雪融的時候最危險」,意指他必須更專注去觀察大環境的變化,不能稍有閃失。而現在馬政府的御用兇器向他出手了,這和當年非主流策動要對他軍事政變,意思差不多;李登輝說:「我已經九十歲了,就算我李登輝死了,台灣人還有很多的李登輝,會繼續為台灣的民主打拚……」。
因此,我今天要向大家提出一個簡短,但非常的「大哉問」的問題:九十歲的李登輝,為什麼還要替我們背負這個十字架?
任何有「膝蓋」的人(用膝蓋想也知道),都清楚李登輝只要沒聲音不管事,不要喊什麼「棄馬保台」又力挺蔡英文,那麼特偵組的犯案兇器是不會指向李先生的。既然這樣,已經九十歲的老人,又早擁有「民主之父」神主牌,何必淌這個渾水?我的問題很多人可能覺得沒什麼,但在我看來,答得出來的可能不會太多人。舉例來說,網路上就有號稱挺綠的知識分子,提出這樣的見解(這個見解有一定的代表性,我們都知道反李的統媒是不可能客觀評價李先生,本土報則智商只停留在捧蘇,至今沒有能力對李有所深度評價):「我不喜歡李老先生,我認為他過去在KMT『以權為術』的政治操作,是加速政治腐敗壯大黑金的重要推力……」這樣的犬儒主義論調。縱使國際社會通稱李登輝是「民主先生」,知識分子也在享受民主的滋味,但這些人仍「不喜歡李老先生」──馬英九的特偵組兇器都高高舉起了,但這些自命清高的台灣人,仍認為他們「不屑」與李先生為伍。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論調。今年的三月二十一日,在一場我認為有歷史意義,卻沒獲得主流媒體關注的聚會場合,我也聽到類似的信口開河(指老李是「黑金」)。那一天是當年野百合要角與李先生「再會面」對談,重新檢視一九九○年他們所扮演的公共角色。我們都知道野百合是台灣歷史上最響亮的學生運動,一群大學生於當年三月十六日在蔣介石紀念堂靜坐,抗議老賊國代,要求總統直接民選,李登輝因此在總統府接見這些學生代表,傾聽並接受他們的訴求……。事隔二十一年,當年的學生現在已是為人師表的學者,他們的跨時空對談,豈不是很有意義?我到了現場,就坐在第一排觀看這一場歷史聚會,從頭到尾,九十歲的李先生依然果斷而堅毅(絕不拖泥帶水),倒是四個已是中年學者的當年學生代表,竟然言語乏味,也看不出他們的人生價值,就只是拚命堆砌一些學術名詞,用來掩飾他們的貧乏……。
對談到了尾聲,其中一個學者忽然支支吾吾向李先生發問:「回顧您的執政時代,如果時光倒流,您還是會……有……那樣……的『政商關係』嗎?」我立即明白這就是所謂的「親綠學者們」的可悲思維,他們永遠活在統派媒體的世界中,自己一輩子在當統媒的思想奴隸而不自知──簡單的說,他就是想質問:「李先生,你為什麼要搞黑金?」看吧,這些人明明就是因為李登輝的眷顧,才享有野百合光環的,但他們從來沒有感恩(感謝李登輝堅持建構民主路線),對李先生也欠缺應有的尊崇,遑論了解李登輝的內心世界?試想,一九九○年三月十六日,李登輝如果不是主動要在總統府接見他們,他們又能怎樣?早就自亂陣腳了(當時他們為了推派代表問題,已經先爭吵很久了,李總統拿出超級耐心,在總統府等他們很久)。馬英九執政後,不是有類似的「野草莓」學運嗎?馬理都不理,學生們又能怎樣?
那天我看到李先生還是相當有風度回答他們,他也不生氣(我在台下聽得很不舒服),但提醒他們這樣看事情:「重要的是我那時(執政時代),老百姓生活有比較好嗎?賺錢容易嗎?有自由、安全感嗎?」然後李先生還不忘向這些年青人說:「將來台灣還是要努力成為一個正常的國家、有自己合用的進步憲法……」看吧,一個九十歲的老人,在向小五十歲的學者「曉以大義」,在我看來,李先生比他們有願景,有夢想,年青人反而看來是自大而蒼老的。
人因無知而傲慢。現在還在說李登輝「黑金」、「以權為術」的人,是因為眼盲心盲,事實擺在眼前了,也毫無所感──所謂李登輝民主路線,有一大半其實就是他自我限縮權力去換來的,包括:總統任期六年改為四年、取消可以無限制連任、廢除可以整肅異己的方便法律、裁撤可以當自己超級武器的警總、把用簡單的公關收買手法就可當選連任的兒戲般總統「選舉」,修改成正經八百的人民直接選舉;而當他自己還可在民選規範中再選一次時,他卻斷然拒絕……而很重要的,他也容許任何人都可以「罵總統」,不會被找麻煩。這些事蹟都是看了令人會掉眼淚的政治家風範,卻被醜化成「以權為術」、「黑金」等等不堪名詞,試問,這和特偵組今天不知感恩,反而回過頭來對他張牙舞爪,有何兩樣?
把李登輝講成「黑金」是統媒的傑作,其中有一半原因是老李太無懈可擊、太大公無私了,他們不能罵他獨裁或無能,就只能編造一個模稜兩可的名詞來貶抑他。最早說老李與「黑道掛勾」時,就是老李打算勸退老賊,改成總統直接民選的時期,由於非主流掌握媒體解釋權又率皆能言善道之輩,而支持老李的人則不善言辭也拙於表達(語言問題),非主流發明一個「委任直選」名詞,就讓大家傻眼(竟說委任直選也是「直選」)……。憨厚的台灣人,後來在國民黨的中全會或國民大會,就有人不耐煩起來,用三字經破口大罵……未料這一招反而有效,那些伶牙俐齒的非主流受到震懾,氣勢就明顯受到壓制了。事後這些人心有不甘,就向統媒控訴老李「找黑道」,事情就是這樣來的,很可笑,但也很有戲劇效果。至於什麼「政商」關係,又是怎麼來的?原來是很多本土企業家,不斷透過管道向老李陳情,指控軍方勢力及黨營公營事業與民爭利,讓他們這些民營企業難以跟上時代,無法生存,老李就用各種方法為他們排除障礙(譬如民營業終於可以去投標包工程,蔣家時代則只能當軍方榮民事業的下包),久而久之,這些企業家就很感念他,他也常會找他們打球,順便傾聽外界的聲音……。試想,那些喪失既得利益的人(譬如固定向榮民事業抽成的非主流政客),還會說他好話嗎?「黑金」就是這樣叫出來的。
我曾經形容這種統媒壟斷解釋權、欺凌憨厚台灣人現象,是「仗義從來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今日看來,這樣的反諷仍然有效。特偵組用一樁十七年前,和外交機密有關的案子,來起訴老李,我們別忘了,十七年前總統還不能民選,院轄市也還是官派的時代,在尚未民主化的時代,任何想「刺探」國家機密的人,是會受到威權整肅的,遑論去討論什麼「國安密帳」。而台綜院是國家情報總司「國安局」的外圍單位,這本來也是不須大聲嚷嚷的敏感話題,特偵組為了羅織老李罪名,刻意把它攤在陽光下,難道是在向老共輸誠表態嗎?另外我們也看到特偵組刻意聚焦在老李與劉泰英的「關係」,其利用民主轉型階段,某些「換裝空檔」的弱點來入民主之父於罪的心機,實在很可惡。
劉泰英是李登輝找來「整理」黨產的大掌櫃,這個人是有其亦正亦邪的一面,但要評價他之前,一定要先搞清楚,在老李重用他之前,老K的黨產其實是七零八落,有絕大部分被宵小之輩五鬼搬運,幾乎要被私吞殆盡了。精明能幹的劉泰英很快搶救回來後,再奉命成立「黨產管理委員會」統籌管理。真正惡劣的人,是在老李之後,那些變賣黨產,換得現金花用,使國家將來再也無從追討的惡棍,而不是老李或老李任用的劉泰英。不管如何,當特偵組用老李接受偵訊時(想到一個國父級的偉人,被一群小人「偵訊」就令人生氣),一句和劉泰英「不熟」的台語,來懷疑李前總統時,我也想到我們社會對這個老人,長年所存在,那種不可原諒的輕忽與誤解。
李登輝後來抱怨特偵組那些人「聽不懂台語」,因為他的意思是重用了劉泰英,但不是劉泰英的任何行為都要由他這個老闆來負責。那我想這件事牽涉到語言表達能力的問題,以前我講過一個故事:李先生當總統時,有一次帶各報總編輯下鄉去認識台灣社會的生命力,在某個場景,他用「gear」(齒輪)轉動來形容環環相扣的基層生命力,但隔天各大報出現的報導,卻都是莫名其妙的「椅子」動來動去,原來他們完全誤解了李先生使用「日式外來語」的習慣。然而既然是肩負使命的台灣重要知識分子,又怎麼可以不求甚解呢?坦言之,李先生使用北京話或台語,其表達的流暢程度,都無法和他使用日語時的暢所欲言相比,這乃是時代背景使然,因此我們在詮釋他的本意時,就必須更加用心。就好像今年三月他和野百合對談那天,有一群日本年輕人也到場聆聽,適逢日本發生大地震海嘯災難不久,李先生就特別向那些年輕人用日語講了一席話,用以鼓舞日本人,而在使用日語時,給人的感覺就是氣勢磅礴,流暢無比,不似與野百合對話時,使用北京語的「顛簸」。
因此,倘若「親綠」學者都不能真切詮釋李登輝了(最主要是受到統媒言論的制約),我們要如何向下一代說明馬政府清算李先生,乃是一件泯滅人性的獸行?我們又要如何真實詮釋台灣的民主價值?二十多年來,台灣的主流媒體,並不曾深入觸探李登輝的內心世界,倒不是他們沒有這個能力,而是他們基本上相當看輕台灣人,以致真正優秀的台灣菁英,不會得到社會尊崇。台灣號稱是全世界媒體密度(全國性媒體)最高的國家,但曾雅妮得到大滿貫冠軍,且是世界第一的球后時(可能百年才會出現一次吧),台灣的媒體報導仍是「本報綜合外電報導」,並沒有現場採訪的報導。曾雅妮有幾次提到這個現象,她說這令她感到無比洩氣,尤其每次看到日本球星有二十多個日本記者在現場跟拍,她就更覺寂寞。由此可見 知識分子輕視自己的傑出菁英,已成為一種可悲的、自造「命運的鎖鍊」的文化。
或許李登輝在面對台灣的統媒時,也不太容易呈現他的內心世界吧?以致台灣人至今很少真正體會他寧願自我限縮權力,堅持走民主路線的用心與原因。一九九四年,日本的歷史大師司馬遼太郎(即「龍馬傳」作者),來台和李先生深度對談(「場所的痛苦──生為台灣人之悲哀」為主題)。其中李登輝有提到一個相當重要的線索,他說白色恐怖時代,他曾經在半夜被「白頭盔仔」(憲兵)帶走,太太在家徹夜難眠的全家痛苦經歷;因此他當總統時,就下了一個決心:「希望建立一個,讓台灣人晚上可以安心睡覺的社會」──我每次看到這一段,都會情不自禁眼熱鼻酸。
二○○八年馬英九上台以後,聯共制台的結果,台灣人晚上可以安心睡覺的時代又似乎在離去了,現在甚至將迫害大刀砍向李先生。根據報導,李登輝雖然被激起鬥志,要為名譽而戰,但夫人就大受打擊,「心情差到吃不下飯」。曾幾何時,五十年前的白色恐怖,竟又被馬政府召喚回來了。而在同一篇報導,又指出特偵組的起訴老李,業已造成馬英九「中南部基層不滿,本土票大量流失」。
相較於某些知識分子的「晚上安心睡好覺」,卻不知感恩、大說風涼話,所謂「中南部基層不滿」,則又令我想起那一句打油詩:
仗義從來屠狗輩!
下次再談。